①福迪尼(1871—1949),原籍西班牙。1907年在威尼斯创建布匹与地毯工场。他集艺人、工匠和技师于一身,创造了在绫罗绸缎及普通棉布上直接绘画的印染技术。
②此三位画家曾为俄罗斯芭蕾画过布景。
“说到卧室,我们应该赶紧办一下您的福迪尼睡裙的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她对这些睡裙向往已久,她会跟我前去仔细地进行挑选。她不仅在衣柜里,而且在想象中已为这些睡裙腾好了空位。在决定选购以前,她一定会在众多的款式中了解每一个细节。阿尔贝蒂娜毕竟还不是柜中衣裙过剩、对此不屑一顾的奢华女子,购买睡裙的事毕竟不会使她无动于衷。但是,尽管她含着微笑,向我致谢说:“您真好,”我仍发觉,她神情十分憔悴,甚至十分忧伤。
有几次,她所盼望的裙衣还未完工,我就租几件裙衣,先给她穿上,或者直接买了裙料来,替她披在身上。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颇象一位督察夫人和模特儿,气度非凡,雍荣华贵。不过我一看到这些睡裙,就想起威尼斯,于是我关在巴黎的处境越发令我难受。但是相比之下,阿尔贝蒂娜似乎更象一名囚女。这件事说起来也十分奇特,使人脱胎换骨的命运之神仿佛穿越了监狱的高墙,从本质上改变了阿尔贝蒂娜,把她从一个巴尔贝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既令人讨厌,又温柔顺从的囚女。是的,监狱的厚墙未能阻挡命运女神的影响。甚至也许还是监狱厚墙本身产生了这种影响。阿尔贝蒂娜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她已不象在巴尔贝克那样。动辄骑车逃跑,溜得无影无踪,到一处处小海滩去,跟女朋友们一起过夜;再加上她经常撒谎,就使她更加难以捉摸。现在她在我家里,独自一人,唯命是从,与巴尔贝克时相比,她已判若两人。那时候,即便我在海滩上找到了她,她也是出言谨慎,闪烁其辞。她诡计多端,巧妙地掩饰了众多的约会,这些约会越叫人痛苦,越叫人对她喜欢。从她对人的冷漠以及她那平淡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排满了约会,这些约会充满了对我的轻蔑和狡诈。现在海风不再鼓起她的衣服,我剪断了她的飞翼,她已不再是个胜利女神,而成了一个我难以忍受,很想摆脱的奴隶。
为了改变我的思绪,我没有请阿尔贝蒂娜跟我一起玩扑克或跳棋,而是请她来为我弹几段音乐,我躺在床上。她向房间尽头走去,走到夹在书柜两个撑架之间的钢琴前坐下。她选的曲子或是全新的、或是她从未替我弹奏过的,或者就是只弹奏过一两次的(应我的请求,她经常弹凡德伊的作品选段。自从我发现阿尔贝蒂娜根本不要求再见到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甚至在我们制定的度假计划时还说贡布雷离蒙舒凡过近,主动提出要避开贡布雷,我就可以不受痛苦地欣赏凡德伊的作品了)。她对我开始有所了解,知道我喜欢挑选对自己来说尚处在黑暗之中的音乐,我能够随着连续的演奏,用渐增的、可惜歪曲原物特性的智力外光,将那起初掩埋在迷雾之中的巍巍音乐之楼照亮,将那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轮廓重新连为一体。阿尔贝蒂娜知道,而且我相信她也明白,最初几次我为这一团未成形状的云雾进行加工塑造,我的心灵是何等欣慰。她弹奏的时候,那浓密的头发形如心脏,光如蛋壳,两旁顺贴着耳朵,与委拉斯盖兹①画中公主头上的发结颇为相似。音乐天使的音量是由多重行程构成的——从我心中对他的不同回忆点到不同的符号,从视觉到帮助我深入到他内心存在去的我自身最深刻的内心感觉,同样,阿尔贝蒂娜所弹奏的音乐也有一个音量,这是由乐句不同的可见性所构成的;我的乐句里投入的智慧之光有多有少,因此那些几近全部淹没在迷雾之中的音乐之楼的轮廓连接起来的程度也有所不同。阿尔贝蒂娜知道,她向我推荐半明半暗和混沌无形的东西,让我的思想对它们进行塑造,我十分高兴。她猜到,一段音乐弹奏到第三第四遍,我的智慧便对各个部分有所企及,将各个部分置于同一视线。对这些部分,我已没有任何活动需要开展,只需将它们展开,并固定在同一个面上即可。然而,阿尔贝蒂娜并不急于改奏一段新的曲子。尽管她未必觉察得出我内心所展开的工作,但她清楚,每当我的智力工作驱散一部作品的神秘,完成了其艰苦的任务以后,作为补偿,它很少没有获得这样或那样有益的反省,及至哪一天阿尔贝蒂娜说:“这简乐谱我们要交给弗朗索瓦丝,叫她替我们去换一个了,”对我来说,这经常意味着世界上少了一段乐曲,但多了一个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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