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德夏吕斯先生被莫雷尔刚才那番话以及老板娘的态度弄得哑口无言,只作出一个仙女惶恐受惊的样子,趁此机会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作出断绝外交关系的姿态,引退到第一个客厅,单独留下德夏吕斯先生一个人,而莫雷尔在台上只顾自己忙着套小提琴。“你快给我们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维尔迪兰夫人贪婪地问她丈夫。”我不知道您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很激动,”茨基说,“两眼噙满了泪水。”维尔迪兰夫人装傻地说:“可我觉得,我说的话,他听了好象根本无动于衷。”她耍这种花招不能骗过所有的人。她说这话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催雕刻家再重复一遍,说夏利着实哭了。这眼泪使老板娘陶醉,心里充满了自豪。她怕的就是某某门客没有听清楚,以为夏利没有哭,她绝不愿意出现那样的危险。
“不不,恰恰相反,我亲眼看见,他眼眶里闪烁着豆大的泪珠,”雕刻家压低嗓门,带着一付不怀好意的笑脸悄悄说;同时他又斜睨了一眼,看莫雷尔是否还在台上,直到肯定他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这才放下心来。可是有一个人听得真切,就是那不勒斯女王。谁要是早发现她在场,那立刻会使莫雷尔恢复已经失去的希冀。女王参加了另外一个晚会,离开时发现自己把扇子忘在维尔迪兰夫人处了,她觉得自己亲自来取一下比较好。她有些尴尬,悄悄走进来,等人一走空,准备道歉一番,寒暄几句即刻告辞。她进来时谁也没有发现,她正遇上这件事情。她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情,心中顿时燃起了怒火。“茨基说他眼含泪水,你看见了吗?我没有看见眼泪。噢!是的,是有眼泪,我记起来了,”她怕别人真信了她的话,赶紧改口说。“可是我们的夏吕斯,怎么那么局促不安,瞧他两腿在发抖,都快要站不住了。”她冷酷无情地数落道。这时候,莫雷尔朝她跑来:“这位夫人难道不正是那不勒斯女王吗?”女王正朝夏吕斯走去,莫雷尔用手指着女王(尽管他明知就是她),“唉!发生了刚才的事情,真可惜!这下我再也不能请男爵把我介绍给她了。”“等一等,我来给您介绍。”维尔迪兰夫人说,说着就朝正跟德夏吕斯先生说话的女王走去,几个门客随后跟着。我和布里肖没有跟去,我们俩急于取出我们的衣物出来了。夏吕斯本要把莫雷尔介绍给那不勒斯女王,以为实现这一伟大愿望的唯一障碍,就是女王有可能突然驾崩。我们总是把未来想象成虚无空间对现实的一种折射,其实未来的出现是有原因的,只是大部分原因我们不了解而已。未来往往是即将所要发生的事情的结果。不出一个小时以前,德夏吕斯先生即便倾家荡产,也不会让莫雷尔认识女王。维尔迪兰夫人向女王行了个屈膝礼,见女王没有认出她来,便说:“我是维尔迪兰夫人呀,陛下怎么认不出来了呢?”“很好,”女王一边极其自然地跟德夏吕斯先生聊着天,一边说。维尔迪兰夫人怀疑这一句“很好”究竟是否对着她说的,因为女王说这句话时神态完全心不在焉,声调彻底漫不经心。正处在失恋的痛苦之中的德夏吕斯先生,听到这话,不由拿出言行放肆专家和爱好者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莫雷尔在远处看清了介绍的准备过程已经就绪,赶紧走上前来。女王把手臂伸给了德夏吕斯先生。她对德夏吕斯先生不是没有怨怒,她责怪他对这类卑鄙的侮辱者怎么没有采取更加严厉的态度;维尔迪兰夫妇竟敢如此对待夏吕斯,她为他感到羞耻,满脸涨得通红。几小时前她不拘身份对夫妇俩表现出充分的同情和好感,而眼下却对他们盛气凌人,傲慢不逊。其实两种态度源于同一心态。女王是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但她的善良首先表现为对自己喜爱的人感情忠贞不移。她爱亲友,爱本家族的所有王子,其中包括德夏吕斯先生。谁善于尊敬她所爱的人,她就爱谁,不管他们是布尔乔亚,甚而是平民百姓,她都投以善良的情感。她对维尔迪兰夫人表示同情和好感就是出于如此的善良本能和天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狭隘的、近乎托利党式的、日趋陈旧的善良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善良是不够真诚和不够热情的。古人们本喜欢社会集团,为之效忠,因为社会集团并不超越城邦的范围;今人极其喜爱自己的祖国,而将来的人喜欢的可能是全球性的合众国。我只举离我最为亲近的母亲为例。德康布梅尔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从就未能使我母亲下决心参加任何慈善事业或任何爱国工作,她从未做过售货员或女施主。我母亲把丰富的爱心和慷慨首先都留给了自己的家族、仆人和路遇的不幸者。我远不是说她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但我很清楚,她那丰富的爱心和慷慨之心,如同我外祖母的心一样,是永不枯竭的,远远超过了德盖尔芒特或德康布梅尔夫人的能力和作为。那不勒斯女王的情况跟德康布梅尔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就完全不同。我们还必须承认,她对好人的评价,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阿尔贝蒂娜在我书柜上取走后占为己有——也是根本不同的;对她来说,那些阿谀奉承的寄生虫和盗贼,那些时而卑躬屈膝、时而蛮横无礼的酒鬼以及一切荒淫无度者或者杀人犯都一概不能算在好人之列。可是事物的两极往往是相接的。女王出面保护的贵族和遭受凌辱的亲戚是德夏吕斯先生,也就是说尽管夏吕斯出身望族,跟女王又是近亲,女王保护的毕竟是一个道德败坏,沾满恶习的人。“您脸色不好,我亲爱的表弟,”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请靠在我的手臂上。请相信,我的手臂一定能支撑住您。对付这种事情,它是很坚实的。”然后,她抬起头来,正视前方(茨基告诉我,当时她正面就是维尔迪兰夫人和莫雷尔),说:“您知道,从前在加埃特,我这手臂曾经叫流氓恶棍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它会为您竖起城墙,为您效劳。”就这样,伊丽莎白女王的妹妹手挽着男爵,未让人介绍莫雷尔,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