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人们可以硬说只有一种时间,道理极其简单,只要看看挂钟便一目了然,您以为过了一昼夜实际上只过了一刻钟。但是,当您看清了时刻,您已经完全是一个清醒的人,沉浸在清醒人的时间海洋里,脱离了另一种时间,也许脱离的不仅仅是另外一种时间,而是另外一种生活。睡梦中享有的种种欢娱,人们是不会把它们记在现实存在里享受到的欢娱帐上的。别的姑且不论,只说最通常的感官享乐吧,我们大家谁在醒来时没有某种茫然若失的不适感?睡梦中,已经领略到一种欢乐,这种欢乐,若不想使自己精疲力竭,是不能在当天没完没了地一再品尝的。这好比损失了财产。人们在另外一种生活中有了欢乐,但这另外的生活并不是属于我们的生活。梦中的痛苦与欢乐(一般来说,觉醒时迅速怒放),倘若我们将其记入预算中去的话,那也不在我们日常生活预算的帐本里。
我说过有两种时间,也许归根结蒂只有一种,不是因为觉醒之人的时间对睡眠者有价值,而可能是因为另一种生活,即人睡时的生活——在沉睡那部分时间里——不从属于时间的范畴。每次,在拉斯普利埃晚宴之后的第二天,我睡得香极了,我就想象到另外一种生活的意境。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觉醒来,发现一连打了十次铃,却不见随身仆人进屋来,我开始绝望了。但打第十一次铃时,仆人进来了。实际上这只是第一次响铃。前十下只不过是睡梦中虚构的腹稿而已,因为睡梦一直延续到我想打铃的那一刹那。只是我那冻僵的双手没有动就是了。然而,那几天清晨(而正是由此我才说睡眠可能不懂得时间的法则),我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而其中最主要的,是极力要把我刚才经历的不确定的睡梦黑团赶进时间的范围之内。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睡梦并不知道我们到底睡了两小时还是两天,不能向我们提供任何方位标。倘若我们在外头找不到方位标,因而也就回不到时间中去,于是我们又睡过去五分钟,可我们似乎觉得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我早就说过——经验之谈——最有效的催眠剂是困倦。在酣然入梦两小时之后,在与众巨人轮番搏斗之后,在与朋友结下生死之交之后,一觉睡去是很难苏醒过来的,比吃许多片巴比妥要强得多。经过由此及彼的推理,我不胜惊讶,从挪威哲学家口里得知,而挪威哲学家又是从“他卓越的同事”——对不起,应当是“他的同仁”——布特鲁先生那里听来的,我得知柏格森先生对服用安眠药会使记忆力明显衰退有他的看法。如果相信挪威哲学家的话,柏格森先生也许曾对布特鲁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当然,偶尔服用少量安眠药对我们日常生活强有力的记忆力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因为这种记忆力在我们脑海里根深蒂固。但是,还有另外一些记忆力,更高级,也更不稳定。我的一位同事上古代历史课,他对我说过,如果头天晚上吃一片药用以安眠,到课堂上就很难记起他需要引用的希腊语录。而给他开药的大夫却向他保证药片对记忆力没有影响。”“这也许是因为您没有必要背诵‘希腊’语录的缘故,”历史学家回答他说,自负嘲弄之情无不溢于言表。
我不知道柏格森先生和布特鲁先生之间的这段谈话是否准确无错。挪威哲学家虽然精深,明察,专心致志,但也完全可能理解错了。个人而言,我自己的经验给了我相反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