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这次独自漫游获得的乐趣减弱了我心中对外祖母的记忆,于是想方设法,通过回想外祖母经受的巨大精神痛苦,激发怀念之情。在我的召唤下,这一痛苦试图在我心中安营扎寨,竖起一根根巨大的柱石。无疑,我的心对它来说实在太窄小了,我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复现的刹那间,我走了神,即将合拢的拱穹顷刻坍塌,犹如浪峰尚未尽善,大浪便一落千丈。然而,当我昏昏入睡时,只要通过睡梦,我就可得知外祖母去世给我造成的悲痛正在渐渐减弱,因为在梦境,她不象我对她的幻境想象的那样尽受压抑;我看她还是有病,但已在慢慢康复;我觉得她好些了。只要她一暗示她感到难受,我马上用亲吻堵上她的嘴巴,让她相信病已彻底痊愈。我多么想让悲观论者看到死亡确确实实是一种疾病,可以治愈。不过,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象往日那样丰富的自发性。她的言语仅仅是一种衰弱、顺从的答话,几乎是我讲话的简单回声,充其量不过是我的思想的反映。
唤起我似乎对幸福的向往。彼此共享柔情的春梦总在我们脑际浮现,往往由于一种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与对某个我们与之有过欢爱的女性的回忆(条件是这一回忆已变得模糊不清)联系在一起。这一情感令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脸蛋的模样,那模样较之有可能激起我肉欲的脸蛋多几分温条,少几分愉悦,两者相去甚远;由于这一情感要求与肉体的欲望一样,并不迫切,我情愿等到冬日再去享受,在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不想再设法与她会面。但是,即使仍处在极度悲伤之际,肉欲也会死灰复燃。在人们让我每日久卧静养的床榻上,我渴望阿尔贝蒂娜前来旧戏重演。君不见在那间孩子夭折的卧室里,夫妻很快又搂抱有一起,给死去的婴儿再添个弟弟?我走到窗台,凝望着这天的大海,试图摆脱这一欲念。与初次来的那一年一样,大海变幻无穷,一天一个景象,少有雷同。再说,这大海与那年看到的相去甚远,或许,时值春华,经常风雨大作;或许,即使我与上次同期到达,但由于气候不同,更为多变,致使这一带海滨失去了懒洋洋、雾濛濛、弱不禁风的海面,炎夏之日,我曾目睹大海在沙滩上沉睡,微微搏动的灰蓝色胸脯一起一伏,几乎难以觉察;或许更因为我的双眼遵照埃尔斯蒂尔的教诲,捕捉住的恰正是往日我故意排斥的成分,久久地凝望着第一年不善欣赏的景观。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漫游的乡野与附近那变幻无常、难以接近、神话般的永恒汪洋形成鲜明对照,这在当初曾令我那样惊诧,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有的日子里,大海一反常态,在我眼前似乎变成了广阔的原野。在难得的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炎热的天气仿佛在田野上一样,在海面开辟了一条尘土飞扬的白色通道,一条渔船孤帆远影,宛如乡村钟楼在海路上脱颖而出;一艘拖轮,唯见其烟囱,在远处冒着青烟,犹如一座偏僻的工厂;而在天际,只见一个鼓起的白色四方体,无疑是一艘帆船的远影,但看去似乎结结实实,如同石灰岩,令人想起某座孤零零的建筑的向阳角,那或许是家医院,抑或是座学校。遇到刮风多云的日子,风起云涌,且不说会让人判断完全失误,至少让人第一眼会产生错觉,触发想象力的联想幻景。色彩对比鲜明的空间的交替出现,比如田野里因不同作物远近而呈现的分明色彩,高低下平,泛看黄色,仿佛布满污泥的海面,挡住视野中的某条小船,以及使得船上一队灵巧的水手看似在收获的堤坝与斜坡,所有这一切在暴风雨大作的日子里,令海洋面目全非,变得如同昔日我迫不及待出游的那条可通行马车的泥路一般多变,结实,崎岖,拥挤。有一次,我再也无法抵挡自己的欲望,起床后没有再躺下,穿好衣服,出发去安加维尔找阿尔贝蒂娜。我打算求她一直陪我到多维尔,然后,我再从那儿去费代纳和拉斯普利埃分别拜访德康布尔梅夫人和维尔迪兰夫人。在我拜访这段时间,阿尔贝蒂娜在海滩呆着等我,等到夜里,我们俩再一起返回。我乘上了地方经营的小火车,我曾听过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介绍,对该地区小,火车的所有绰号了如指掌:有叫它“弯道车”的,因为车道弯弯曲曲;有叫它“老爷车”的,因为车子慢吞吞不见朝前开;有的称它“横渡大西洋巨轮”,因为它鸣起汽笛来呜呜不停,紧催行人避开,令人胆颤心惊;有的称它“缆索车”或“狭轨车”,实际上根本不是缆索车,只不过车子行驶在高高的悬崖峭壁间,说它是狭轨车也不确切,但车轨倒确实只有六十公分宽;也有的喊它“巴—昂—格”,因为火车自巴尔贝克经昂热维尔至格拉勒瓦斯特;还有的称它为“摩电车”和“诺南电气车”,因为这条铁道属诺曼底南部电气车线的一部分。我在一节车厢坐了下来,整节车厢就我一个人;烈日呆呆,车子里令人窒息;我拉下蓝色窗帘,只透进一线阳光。转瞬间,我又看到了外祖母,她还是那副模样,坐在我们离巴黎去巴尔贝克的那列火车上,当时,她见我喝起啤酒,很是生气,实在看不下去,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睡觉。过去,外祖父饮白兰地酒,我外祖母就很痛心,我看了都于心不忍,可此刻,我自己却让她为我痛心,不仅当着她的面,接受他人邀请,喝起她认为对我致命的饮料来,而且还硬要她让我喝个痛快;更有甚者,我还借酒发火,借胸闷发作,非要她为我助兴不可,非让她为我劝酒不可,她那副无奈屈从的形象历历在目,只见她默不作声,悲观绝望,目不忍睹。这一痛苦的回忆犹如魔杖一挥,重又把近来正丧失的灵魂归还给我;当我极度渴望拥抱一位死者,双唇因此而颤抖的时刻,我能怎样对待罗斯蒙德呢?当我外祖母经受的痛苦时刻都可能出现在我的心头,我的心脏因此而如此猛烈跳动的时刻,我能对康布尔梅和维尔迪兰家的人说些什么呢?我不能再呆在这车厢里了。火车有梅恩维尔—拉—坦杜利埃尔刚停下来,我放弃了原计划,立即下了车。近来,梅恩维尔赢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和非同一般的特殊名声,因为一位经营数家娱乐场、人称福利老板的经理在离梅恩维尔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情趣低下,但装饰豪华,堪与大旅馆竞争的大楼,对这座大楼,下面还要介绍,实话说吧,它是有人在法兰西海岸修建的、旨在给雅士们提供玩乐的第一家妓院。也确实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当然,任何一座海港都有妓院,但光顾的只是海员和寻花问柳之徒,看起来煞是有趣,就在古教堂附近,鸨母老脸皮厚,却又令人肃然起敬,可与古教堂长满青苔的门面相比,只见她站在声名狼藉的庭院门前,翘首等待渔船归来。
尽管住家向市长提出抗议,但无济于事,那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娱乐”楼高高耸立,不可一世,我避开它,回到悬崖间,沿着崎岖的小道,朝巴尔贝克方向走去。耳边响起山楂花的呼唤,我没有答应。山楂花与苹果花颇为相似,但不象苹果花那样花团锦簇,山楂花嫌苹果花过分沉甸,但也承认这些盛产苹果酒的大户那粉红色的花瓣宛如少女的肌肤般艳丽。山楂花深知自己没有似锦繁花,但也知道,人们却因此而更喜欢它们,那皱皱的一身白色,足以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