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分局侦查科,要求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通报,他来了;可是好久还没接见他,这时他甚至感到奇怪了:至少过了十分钟,才叫他进去。他估计,似乎应该立刻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然而他站在接待室里,一些人从他身边过来过去,看样子,都完全不理会他。后面一间像是办公室的房间里,坐着几个司书,正在书写,显然,他们当中甚至谁也不知道,谁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个什么人?他用不安和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周围的一切,暗暗观察,他身旁有没有卫兵,有没有监视他的神秘的目光,以防他会逃跑?可是根本就没有任何这一类的迹象:他只看见一些小职员,一些为什么小事操心的人的脸,随后还看见一些别的人,他们谁也不理会他:他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好了,没人管他。他越来越坚定地想:如果昨天这个神秘的人,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幽灵当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那么难道会让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着吗?难道会在这里一直等到十一点钟,等着他自己来这里吗?可见,要么是那个人还没来告发,要么就是……只不过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他怎么能看见呢?),所以,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又是被他那受到刺激的、病态的想象力夸大了的主观幻想。甚至还在昨天,在他感到最强烈的不安,陷于悲观绝望之中的时候,这个猜测就已经在他心中渐渐确定下来了。现在他把这一切又细细考虑了一番,准备投入新的战斗,却突然感到,他在发抖,——一想到他竟会在可恨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面前吓得发抖,他甚至勃然大怒。对他来说,最可怕的就是又要见到这个人: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害怕自己的憎恨情绪会暴露自己。他的愤怒如此强烈,竟使他立刻不再发抖了;他打算进去的时候装出一副冷静和大胆的样子,决心尽可能保持沉默,细心观察,留心倾听,至少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克服自己那种病态的容易激动的性格。这时有人来叫他去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
原来这时候只有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不大,也不算小;里面,一张漆布面的长沙发前摆着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张办公桌,角落里摆着一个公文橱,还有几把椅子——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磨光的黄色木料制作的。后边那面墙的角落里,或者不如说是在隔板上,有一扇锁着的门:可见那里,隔板后面,大概还有几个房间。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进来,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立刻把他进去时走的那道门掩上,于是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看来,他是装出最愉快、最亲切的神情来迎接自己的客人,不过,已经过了几分钟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据某些迹象发觉,他心里好像有点儿慌乱,——仿佛他突然给搞糊涂了,或者是被人发现了什么隐藏得很深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上我们这地方来了……”波尔菲里说,双手都向他伸了过来。“好,请坐,老兄!也许您不喜欢管您叫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不喜欢这样toutcourt①?请不要把这看作亲昵……请这边坐,坐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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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文,“亲昵”之意。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们这地方”,为过于亲昵而请求原谅,法语词汇“toutcourt”,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是他的性格特征的表现。
“然而,他把两只手都向我伸了过来,却一只也没和我握手,及时缩回去了,”这想法疑问地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但是他们的目光一碰到,立刻就像闪电一般移开了。
“我给您送来了申请书……关于表的……这就是。这样写行吗,还是得重写呢?”
“什么?申请书?对,对……您别担心,就是这样写,”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好像急于要到哪里去似的,已经说完了这些话,这才接过申请书去,看了一遍。“对,就这样写。不需要再写什么了,”他又很快地重说了一遍,随手把申请书放到桌子上。后来过了一分钟,已经在谈别的了,他又从桌子上拿起申请书,把它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昨天您好像说过,想要问问我……正式地……问问我认识这个……被害的老太婆的情况?”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开始说,“唉,我为什么要加上个好像呢?”这想法像闪电般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可我为什么为了加上个好像就这样担心呢?”立刻又有另一个想法犹如闪电般在他脑子里忽地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