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六条院中迎来了尊贵的三公主。洞房设在西边小客厅内。第一、二厢屋与走廊,及侍女们的居室,都装饰得精致喜气。朱雀院仿女御入宫仪式。排场隆盛,送亲人多为王侯公卿。藤大纳言没能凭家臣身分当上夫婿,心中虽怨恼不已,却也来参加送亲。三公主的车子抵达六条院时,源氏出来迎接,并躬身扶三公主下车,这可是异乎常例之举。源氏虽蒙封赠,难照太上天皇,可他毕竟名为臣下,是故婚式并不完全雷同于皇上迎女御入宫,可也异于寻常的娶亲,这倒是一宗特别姻缘。婚后三日中,朱雀院与六条院双方各有酬答,皆珍贵高雅,极富风流。
紫姬日日耳闻目睹又岂能心无所动?实际上,纵然娶的是三公主,紫姬也绝不会因此失宠。紫姬素来蒙受专宠。可如今新来个三公主,人既美艳年轻,身世又高责无比,自然深有威胁之感。但她隐忍于心,绝不形诸于外。当三公主人门时,她主动接近,招呼照应,料理甚是周全。原氏见她如此宽宏大量,方才放下心来,亦愈发爱她了。而三公主尚是初春少女,连胸乳都未长出,言行又极大真,完全还是个孩子。源氏忆起从前在此山初会紫姬时,她虽也是这般年纪,可已才气逼人,极有心劲了。这三公主却仍是孩童般天真幼稚。源氏思量这样也好,免得太过妒忌或者骄横了。可终究少了些意趣。
婚后三日,源氏夜夜与三公主共枕。紫姬多年来何曾尝过独守空房的滋味,如今虽尽力忍受,还是孤寂不已。虽然心中希望源氏不要出门,但却格外殷勤地替源氏出门穿的衣服熏香。她强作沉静,脸上仍不免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态,凄美之至,让人好生怜爱。源氏暗忖:“有此一人足矣!我怎能再娶一人呢?都因自身轻率浮荡,行事疏忽,以致落得如此局面。夕雾年纪虽轻,却对爱妻十分忠贞。所以朱雀院没相中他。”他思来想去,自知薄幸,不觉泪盈满眶,负疚地言道:“眼下方始新婚,不前去,于理难下,还望你答许。以后倘再负心于你,实乃颜面无光了。只是倘朱雀院知晓了,不知作何感想……”他前后为难,心绪钦乱,样子甚是痛苦。紫姬苦涩地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没有主见,叫我如何来决定?”源氏觉得此话暗讽于他,竟不胜羞愧,独自托腮枯坐,一话不发。紫姬便取过笔砚来,写道:
“世变无常眼中事,全作千秋不变状。”另又写了些古歌。源氏取来观看,觉得虽非正派之作,却也合情合理,便回吟道:
“死生绝断终由命,永不衰是你我情。”写毕,不便立刻离去。紫姬见此说道:“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便催促他前去。源氏便穿了轻柔衫子,匆匆而去,留下~路芬芳衣香。紫姬浑身酸软,倚门目送。凄然地想:“这几年来,他年岁已长,收敛了许多,不再轻易眠花缩柳了,平安无事到了今日,谁知又发生这难以解说之事。世事如此变幻无定,今后真是难测啊!”
紫姬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可侍女们却窃窃私设道:“人世之事,可真没个准啊!我们这主人拥有如此多夫人,可没有一个不敬惮紫夫人的。如今来了个公主夫人,架子颇大。可我们紫夫人岂会善罢甘休?现在她隐忍着,以后料不定一件小事都会引出种种纷扰呢。”她们忧心不已。可紫夫人只管声色不露地和侍女们闲谈,直到深夜。她见众人纷纷如此猜疑,深恐有失体统,便阻止她们道:‘哦家公子虽有众多夫人,可让他称心决意的实在没有,是故常感不足。现今来了这人品极好的三公主,连我也童心萌动,颇想和她一块儿游戏玩乐呢!你们切不可胡猜乱说。倘是身份与我相同或是出身微贱之人争宠倒还有理可说。可三公主降低身份下嫁实是委屈了她。于此,我倒希望不要同我生疏才好。”中务君和中将等侍女听得此话,相互挤眼弄眉。似在说:“紫夫人可是个大度之人呢!”这几个侍女都是紫姬的心腹,是故对紫姬深表同情。其他夫人有为紫姬抱屈,有的还来信慰问。其中有道:“不知夫人作何想法。我等失宠之人,倒电安心…”紫姬却思忖:“她们如此估量我,本已徒增烦恼。世事无常,又何苦自残身心呢?”
如此这般,已是深夜五鼓,紫姬从不曾熬夜至此,深恐众人诧异,便忙挪进内室,伏卧于床,然长久孤枕独宿,岂能入睡?昔日源氏流放须磨,经年阔别诸多情状便又浮现于脑际。她想:“那时公子滴戍,千里迢迢。我心系他的生死安危,哪顾得自身苦乐。我所悲伤的只是他的不幸。仅使那场离乱让我们都丢了性命,何有今日这等愁肠百结呢?”想法纷繁,聊以自慰。夜风忽地袭来,沁人心脾,凉意顿生,睡意全消,身体未敢稍动,生怕又引得诗文惊异。闻得鸡鸣传来,更觉悲凉。
或许她夜夜如此焦躁吧!有~晚她的倩魂竞离身而去,来到了源氏的梦中。源氏惊醒,好不惧怕,不知紫姬出了何事,慌张不堪。待得鸡鸣,即刻起身,匆忙要回紫姬住处。三公主年幼,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个开了边门转身即走,慌得睡在三公主旁的乳母忙扶三公主坐起目送。天色尚未大明,雪光一片,模糊难辨。源氏走后,衣香犹目散漫室中。有人便吟“春夜何妨暗”之古歌。庭中残雪铺排,犹似毡毯。源氏来到西厅,一面低吟白居易“于城阴处犹残雪”之诗,一面伸手敲格子门。因长久夜出朝归,是故众侍女未曾提防,尽皆熟睡。许久方才开门纳入,源氏调侃道:“寒气逼人,实在太冷,我在门外守候如此久,身子都僵了呢!我老早归来,是担心你不耐孤袅,这总不算过失吧?”说毕,便伸手扯去紫姬垫身的衣服,慌得紫姬忙藏好儒湿衣袖,扮出和容悦色的情状来,但并不放肆。其姿态甚似雨后梨花,令源氏怦然心动。他终觉三公主虽高贵典雅,但仍不及紫夫人的清丽纯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