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桃园式部卿亲王逝世了。冷泉帝闻此噩耗,不免又吃一惊,甚觉这世间灾祸频频,危机四伏。源氏内大臣目睹种种变故,见皇上忧戚如此,便常住在宫中,与皇上亲密谈心。皇上对他道:“恐我亦余命无多了,近来心绪烦乱,精神萎靡,又逢此种种灾变,天下不安。今数难并发,教我忧恨不已。我常思引退,顾念母后心清,未敢言及。今已无可牵念,正直全我心愿,以求安度余生。”源氏内大臣诧然道:“圣上何出此言?天下太平与否,岂因执政时间之短长。即使古之圣明时代,亦难奈灾患。况最近逝世之人,大多年事已高,尽享天年。陛下何必如此担忧呢?”便援经引例,百般劝慰。
冷泉帝常穿青黑色丧服,其俊逸清秀之态,与源氏内大臣如出一脉。他以前揽镜自视,亦偶有此感。自听了僧都的话后,将自己与源氏内大臣仔细比较,愈发深感父子情深。他’总想找机会向源氏暗示此事。又恐内大臣难堪,终无勇气。故这期间他们只谈些琐碎小事,关系却更见亲密。冷泉帝对他恭敬有加,有时似超出君臣之礼。内大臣体幽察微,心中惊诧,却终不知他已闻知其事了。
冷泉帝本想与王命妇探问详情,却又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得悉母后至死未说之事。他准备隐约探问内大臣,讨教此种事例是否古已有之,又苦于没有机会。于是只得博览群书,勤于学问,希望在书中找出例子。他发现帝王血统混乱之事例,中国颇多,或公开,或隐秘。但日本并无前例,当然也许仅是未作记载,试想如此秘密之事,怎好载入史册,见诸后人呢?史传中倒是记载:皇子滴为臣籍,身任纳言或大臣之后,又恢复亲王身份,并终登大宝者,非止一二。于是他想借用古例,只说源氏内大臣贤才圣德,应让位与他。于是作了多方考虑。
其时已是秋季,正是京官任免之期。朝廷拟命源氏为太政大臣。冷泉帝将此事预先告知源氏内大臣,并趁机谈起让位一事。源氏内大臣不胜惶惑惊恐,力阻此议。他妻道:“桐壶父皇在世之时,虽于诸多皇子之中,独宠下臣,但传位大事,从未想过。今日小臣岂敢违逆父皇遗命,擅登大宝?小臣唯愿格遵遗命,尽忠尽责辅佐皇上,待将来年迈昏愤之时,退返林泉,念佛诵经,了此残生。如此而已。”他始终是臣子的口吻,冷泉帝闻之,歉疚之余,又觉遗憾。至于太政大臣之职,源氏内大臣亦谓有待考虑,暂不受命。后来仅晋了官位,并特许乘牛车出人禁宫。冷泉帝意犹未伸,欲复其亲王之份。但按定例,亲王不能兼太政大臣一职。源氏若为亲王,则再无适当人选可任太政大臣之职,然例制所限,那样朝廷便后援无人了。故此事也只得搁置起来,于是晋封权中纳言,为大纳言兼大将。源氏内大臣想:“待此人再升一级,位极内大臣以后,我可将诸事委托予他,那样便可得些清闲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不免担忧。如果他已知道昔日隐情,怎对得起藤壶母后在天之灵呢?但令皇上为此事郁郁寡欢,又甚感歉疚,他很诧怪:“这秘密是谁泄露的呢?”
王命妇已迁任林世事殿之职,在那里有她的居室。源氏内大臣便前去探访,问她道:“那桩事情,母后在世时可曾向皇上谈及一二?”王命妇一口否定道:“母后一丝风声都不敢让皇上听到,岂会自己泄露?但她又恐皇上不知生父,蒙不孝之罪,触怒神佛。”源氏内大臣闻得这话,回想起藤壶母后温柔敦厚,思虑周密的样子,不胜恋惜。
梅壶女御在宫中,果然不负内大臣之殷望,照料皇帝无微不至,深受皇上宠爱。这位女御不仅容貌出众,性情也无可挑剔。因此源氏内大臣十分看重她,只管用心照顾。时值秋季,梅壶女御暂回二条院歇息。为欢迎女御,源氏内大臣把正殿装饰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现在,他只将她以亲生女儿相待了。
一日,绵绵秋雨不绝,庭前花草斑斓,绿露凝碧。源氏内大臣忆及梅壶的母亲六条妃子在世时种种往事,泪湿衣襟,便到女御的居室里探望。他借口时势多厄,自己洁身斋戒以谢天威,常着墨色常礼服。其实乃为母后阴福作祷而已。他把念珠藏入袖中,走进帝内来,姿态异常优雅。梅壶女御隔着帷屏直接与他谈话。源氏内大臣说道:“庭前秋花又盛开了,今岁时势不佳,那花草依旧盛似昔年。人虽有情,草木无知,好可怜啊!”说着,将身子靠在柱上,夕照使他更添神采。接着谈到陈年往事,谈到那日赴野官访问六条妃子,黎明时不忍离别之状,抚今追昔,又是感慨,又是神往。梅壶女御也哀泣有声,“回思往事袖更湿”了。源氏内大臣听见她的隐隐抽泣之声,不由想像到她是个怎样温柔和悦、优雅宜人的美人。只恨帷屏阻隔,不能一睹风采,心下焦如火烧。哎,真是恶习难改!
源氏内大臣继续说道:“想当年,本无特别伤神烦心之事。毋须寄情于风月场中。但因我心性风流,乃致不绝忧患。我纵情不羁,与诸多女子产生本不应有的恋情,使我不堪其痛。有二人至死不肯原谅我,一个便是份母亲,她深怨我薄情寡义,以致含怨冥府,令我抱恨终身。我竭诚照顾你,即弥补昔之过错,自己也心有所慰。怎奈‘旧很余烬犹未消’,想来真是前世冤孽啊!”却并不提及另一人。随即调转话头道:“其间我横遭滴戍,自思如若返京,能多做些应做之事。今诸愿总算渐次得偿了。东院那花散里,以前孤苦无靠,现于六条院中安享清福。此人天性温和,我与她互相谅解,亲密和乐。我返京以后,复它加爵,虽资为帝圣臂膀,却无心邀宠取贵,推始终难抑风月之情怀。你入宫时,我努力抑制自己而将你当女儿看待,不知你能否体谅我的一片苦心?如尚无同情之念,我真是枉费苦心了!”梅壶女御心下厌嫌,默然无语。源氏内大臣道:“你不开口,可见确不同情我,如此好伤我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