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系上安全带,邻座的乘客正在和后面的一个人聊天。
此时飞机开始沿跑道滑行,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加大,两位交谈者也相应提高了嗓门。
飞机升高之后,发动机转而发出均匀的嗡嗡声。西林这时才渐渐弄清了他们争论的焦点:偶然性在科学发现中是不是决定性因素——一个科学界“永恒争论”的问题。交谈双方的年龄正属于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阶段。
一个举例说:“伦琴、弗莱明、巴斯德,甚至连爱因斯坦也正式宣称,他们都曾借助于幸运的巧合。”
另一个则反驳道:“你认为偶然性是绝对的吗?实际上,许多伟大发明的偶然性都是以科技进步的规律性为先决条件的。”
“可是我们怎样解释有些学科的跳跃式发展呢?”
西林觉得他们年轻幼稚,于是想看看幽默杂志,但身旁的舌战越来越激烈。
“许多学者的天才思想不都是在一种完全不合适的场合中产生的吗?我们那儿有一位数学家,他的第一篇辉煌论著的构想就是在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中产生的。”
“学者在非工作时间思想豁然开朗,这并不难理解,但这是潜意识活动的结果。表面看来他并没考虑所探讨的问题,但问题一直在他的潜意识中,于是结论却‘自动’冒出来,甚至可能在你所说的最不合适的场合中。”
西林闭上眼微微一笑。这可是一种绝妙的方法,要是我领导的单位能推行这种方法,肯定皆大欢喜。大家工作时间干私事,非工作时间也干私事,顺便就把课题任务解决了。西林想着自己自从领导肿瘤所以来,压在身上的行政事务越来越重。他似乎从科学博士变成了行政干部,除去琢磨怎样奖惩下属,怎样给早期诊断部弄到计划外的设备等行政工作以外,就没有一点时间来搞科研了。这与他考医学院的初衷是相背的。年轻时想攻克癌症造福人类的抱负显得有些渺茫,现在的任务只是协调几个抗癌学派,使探寻病原体、肿瘤免疫、早期诊断等方面的研究顺利进行。西林走马上任已经一年多,但工作收效甚微。作为搞协调的领导者,他也可以提出新的科研设想,但是西林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能力。
西林在半睡眠的玄想之后,发现邻座聊天的话题已转到了女孩子身上,看来刚才的舌战是以平局告终的。
西林礼貌地打断了他们的话,话题又回到先前对科学发明的规律性和偶然性的看法上。西林说:“你们先前的谈话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所有的科学发明都是顺便搞出来的。照你们的看法,最好是躺在沙发上考虑科学问题,等着一个又一个的发明从潜意识里浮现出来。”
“有时这种方法也确实是有效的!”那位“偶然性”的宣传者用挑战的口吻说。他显然对西林说话的口气很反感。
西林嘲讽地问:“请问,谁用过这种方法,结果如何?”
“我!”年轻人大声说,随即又反问道,“您了解现代肿瘤学的发展情况吗?”
西林含混地嘟囔了一句。
“我想出了一种新的治癌方法。”小伙子突然说。
西林吃惊得脸色都变了。小伙子面带得意地开始解释:“它的实质是这样的:恶性肿瘤可以说是聚集在一起的活细胞,其特征在许多方面与正常细胞不同,并具有不可抑制的繁衍性。它们有不同于所寄生的机体的免疫系统,它们如同人体内的异物。现在让我们来分析一下流感病原体。它致病的过程如下:进入细胞后改变其遗传功能,于是细胞开始产生成千上万的新病原体,细胞就这样遭到破坏,而新产生的病原体又去侵袭新的牺牲品。正是利用这一点,可以专门培育出一种‘抗癌流感病毒’,让它们具有只作用于恶性肿瘤细胞的选择功能,这样一来,恶性肿瘤组织将会被吞噬掉。不过,恶性肿瘤迟早会产生免疫力,‘抗癌流感病毒’出现的衰变自然会带来许多麻烦,这就需要不断地往机体中引入一组组新的‘抗癌流感菌种’,由于它们能使癌细胞的免疫功能逐渐减弱,最后就能达到完全消灭恶性肿瘤的目的。”
这位“候补天才”住了口,看了看西林,等着他表态。
医学博士没有吭声。从一方面讲,他听到了一个饶有趣味的想法;而从另一方面讲,一个20来岁毛头小子竟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解决这个科研难题的钥匙,他又觉得不可能。
或许全是胡说八道,但他转念又一想,说不定这次谈话也是个“偶然事件”,会成为他一生的转机!这个小伙子没有条件实践自己的设想,而他却拥有整整一个专门的科研机构,不过现在没有必要去认真琢磨这个问题。西林于是拖长了声音说:“这想法蛮有意思,不过依我看不是所有的论据都能站得妆“具体指什么?”毛头小伙打断了他,想问个究竟。
西林早已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了,于是淡淡一笑:“是指望我认输吗?”
小伙子还没想好如何反唇相讥,机舱里的广播已响了起来:“尊敬的旅客们,由于气候条件不好,飞机需要临时降落,什么时候继续飞行,请等待通知愿改用其他交通工具的乘客,民航将做合理补偿。”
这个通知将争论之火彻底熄灭了。年轻人开始议论旅途延误引起的后果以及民航技术设备的落后等等。西林则决定马上退票,改乘火车,他饱尝过困坐机场等候的滋味。
费了一番周折后,西林终于坐在火车的包厢里玩纸牌了。
西林对玩纸牌颇感兴趣,在路上把飞机上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
几个月之后他才想到那次谈话。那时已是年终,科研经费还有一些剩余,于是西林找了几个颇有才能的“后生”,提议组织一个实验室,打算将自己在飞机上听到的设想付诸实践。他自然没有向任何人讲出这一设想来自何人。
一段时间后,西林领导的这个实验室竟然看到了曙光。他们成功地给动物做了实验,证明用专门培育病毒治疗癌症原则上是可行的。下一步就准备在自愿者身上进行试验了。在这史无前例的实验之前,一个著名的科普杂志的女记者来到研究所,准备向全世界报导征服“世纪脖的成功尝试。
对西林的采访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后来女记者终于触到了使研究所所长头痛的问题。“请谈一谈,您的设想是怎样产生的?”
西林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卡在了喉咙里,他想起了飞机上的年轻人。天才的设想尽管是别人的,可将它付诸实现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啊!
于是西林下定了决心。
“说起来这里还有一段奇特的故事呢。为我们的研究工作奠基的主要设想,是在一次乘飞机时同两个偶遇的旅客争论时产生的”女记者记下了西林的话。她请西林回忆那次旅行的日期、飞机航班、邻座的身分等等。西林提供了一些情况,但他不能确定,两个年轻人是否是医学院的学生。
两天后,女记者打来电话,告诉西林一个使人震惊的消息:那次飞机失事了,机组及全体乘客全部遇难,西林改乘火车,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但是,有乘客名单西林的心凉了半截。早知道是这样,何必把发明者的荣誉分出去呢?他顿时又为这种想法感到可耻,后悔什么呢?难道是因为自己无意中帮助了那个天才的年轻人,使他的名字不致被埋没吗?
西林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偶然性”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真想逃到天涯海角去,以摆脱这种道义感的重负。
电话里继续传来女记者激动的声音:“您设想一下,如果那次您不换乘火车呢?那人类就会白白地错失一项巨大的发明”“是的,我能想象出来。”西林沉重地说,并放下了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