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看清这些影子,就排除了来者是恐龙的可能性,因为恐龙的动作不会这么笨拙。我终于认出了它们,真叫我啼笑皆非。原来是一群犀[xī]牛,最原始的犀牛。它们的躯体硕大,皮肤粗糙,长着坚硬的犀角,动作笨拙,一般不伤人,只吃草。新人们居然把它们当成了曾在地球上称王称霸的恐龙!
这群犀牛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飞奔而来,啃食了几丛灌木后,又朝天边跑去了。它们甚至没发现这儿有渔夫。
我跑回村庄。“你们全搞错了!那不是恐龙!”我宣布道,“而是犀牛!已经走了。没有危险了!”为了替自己夜里开小差辩护,我又加上一句:“我出去侦察了一番,以便探明情况向你们汇报!”。
“我们不知道它们不是恐龙,”查亨慢悠悠他说,“但我们知道你不是英雄。”他转过身不理我了。
当然,他们很失望:对恐龙大失所望,对我也大失所望。现在,他们讲的恐龙故事全成了笑话,可怕的恐龙在这些笑话中成了可笑的动物。我不想受他们的庸俗想法的影响。我认为,宁愿灭绝,而不愿在一个对我们不利的世界中苟且偷生,这是灵魂高贵的表现。我之所以活了下来,只是为了在那些以庸俗的嘲笑来掩盖自己恐惧的人当中继续以恐龙自居。新人们除了嘲笑和恐惧外,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凤尾花又给我讲了一个梦,表明她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我梦见一条恐龙,模样很可笑,浑身绿油油的。大伙儿取笑它,揪它的尾巴;我却走上前保护它,把它带走,抚慰它。我发现它长相虽然可笑,内心却很伤感,那双黄红色的眼睛不断往外淌眼泪。”
听了这些话,我有什么感触?是讨厌把自己和她梦见的形象等同起来吗?是拒绝接受那种称之为怜悯的感情吗?还是对他们亵渎恐龙的尊严感到无动于衷?我突然产生了骄做心理,板起面孔冲她说出几句轻蔑的话。“你为什么要用这些越来越稚气的梦来打扰我呢?你梦见的全是庸俗透顶的事!”
凤尾花放声大哭。我耸耸肩走开了。
这事发生在堤坝上。除我们俩外还有另外几个人。渔夫们没听见我们谈什么,但看见了我发脾气和姑娘掉眼泪。
查亨认为有必要干涉。“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他恶狠狠他说,“竟敢期负我妹妹!”
我停下脚步,不作声。他若想打架,我就奉陪。但村里人的习惯近来有了改变,他们对一切事情都采取无所谓态度。
渔夫中的一个人尖着嗓子说:“算啦,算啦,恐龙!”
我知道,这是最近常用的开玩笑说法,意思是“别这么气势汹汹的”,“别夸大其词”,等等。可我听后却热血沸腾了。
“对,告诉你们吧,我就是恐龙,”我大声说,“一条名副其实的恐龙!你们要是没见过恐龙,那就看看我吧!”
大伙哈哈大笑起来。
“昨天我可真见了一条恐龙,”一个老头说,“它刚从冰天雪地里钻出来。”周围的人马上不作声了。
老头当时下山回村。解冻了,一条古老的冰川融化了,一具恐龙的骨架露了出来。
这个消息传遍了全村。“看恐龙去!”大家朝山上跑。我跟在他们后面。
穿过一片乱石滩,跨过几根砍倒在地的树干,越过一个布满飞禽尸骨的泥淖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山坳。解脱了霜冻的束缚的岩石,蒙上一层碧绿的苔藓,一具硕大的恐龙骨架横卧在乱石之间:一条长长内颈椎骨,一根弯曲的胸椎,一排长蛇形的尾骨。胸腔弯成弧形,像是一面船帆;大风吹动胸椎上的扁平棘突时,胸腔里仿佛搏动着一颗看不见的心脏。头骨扭向一边;颌骨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最后的一声惊叫。
新人们有说有笑地朝这里跑来。他们看见恐龙的头盖骨时,觉得那个空空的眼窝在瞪着他们。新人们在几步外停下,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身往回走,重新有说有笑起来。这时,只要他们当中一个人把目光从恐龙骨架移到正在凝视这副骨架的我的身上,就会发现我和恐龙长得一模一样。但谁也没这样做。这些骨骼,这些利爪,这些杀戮过生灵的四肢,这时讲的是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人们除了想起“恐龙”这个与当前的经历毫无联系的模棱两可的名字外,从中得不到任何启示。
我继续望着这副骨架。它是我父亲,我哥哥,我的同类,我自己。我认出来了,这些被啄去肌肉的骨骼是我的四肢,这个嵌在岩石上的凹印是我的身形。这就是我们的已经永远失去的往昔,这就是我们的尊严,我们的过失,我们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