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靠在黑油油的软垫上,身子随着滑行的小船向左右摇摆;他跟在另一只头部黑漆漆的小船后面,心头的激情随着船后的尾波荡漾。有时他看不见小船了,于是感到一阵焦灼。不过他的领航人看来倒是此中老手,他懂得施展技巧,一会儿迅速地横摇,一会儿抄近路,使这位望眼欲穿的乘客得以经常目随着这只小船。空气象滞住似的,其中夹杂着一股味儿,炽烈的阳光透过把天空染成灰蓝色的雾气照射下来。河水拍击着木头和石块,汩汩作声;有时船夫会发出叫唤声,声音中既有警告的成分,也有问候的味儿,于是远处就响起了奇怪的和音回答他,声音在幽静的、曲曲折折的水道中回荡。在高处小花园里的倾塌的墙头上,一朵朵白色和紫色的伞形花卉低垂着头,发出杏仁的香味。阿拉伯式的花格窗在苍茫的暮色里著隐若现,教堂的大理石石阶浸在河水里,石阶上蹲着一个乞丐,苦相毕露,手里拿着一顶帽子,伸向前面,眼睛翻白,好象一个瞎子。还有一个做古董生意的小商贩,在自己的窝棚面前阿谀奉迎地招徕过路客人,满想骗他们一下子。这就是威尼斯,它象一个逢人讨好而猜疑多端的美女——这个城市有一半是神话,一半却是陷饼;在它污浊的空气里,曾一度盛开艺术之花,而音乐家也曾在这儿奏出令人销魂的和弦。这时,我们这位爱冒险的作家似乎也置身其间,看到了当时百花争艳的艺术,听到了当时美妙动人的音乐。同时他也想起疫病正笼罩着这座城市,但当局为赢利起见却故意默不作声。他更加无拘无束地眼睁睁地瞅着他前面悠悠行进着的平底船。
就这样,这位头脑发昏的人不知道、也不想干任何别的事情,只是一味追求他热恋的偶像,对方不在时他就痴想着,而且象堕入情网的人们那样,光对着影子倾诉自己的衷曲。他孑然一身,又是异国人,而且为新近的幸福所陶醉,因而有勇气去体验最最荒诞不经的生活而毫无顾忌。于是发生了这么一个插曲:有一天他很晚从威尼斯回来,在饭店二层楼那个美少年的房间前蓦地站住了,前额靠在门枢上,久久伫立在那儿舍不得离开,如醉如痴,也顾不上在这样疯疯癫癫的神态下自己有被捕获的危险。
然而他有时也静下心来稍稍反省一下。他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路?他惊愕地想。这究竟算是什么路!象每个有天赋的人那样,他对自己的家世是引以为荣的;一当他有什么成就,他就往往想起他的先辈,他立志要光宗耀祖,不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即使此时此地,他还是想到他们。可是现在,他竟纠缠在这种不正当的生活经历中而不能自拔,让异乎寻常的激情主宰着自己。一想到他们光明磊落的品格和端庄的风度,他不禁黯然苦笑了一下。他们看见了会说什么呢?真的,当他们看到他的全部生活与他们大相径庭——这种生活简直是堕落——时,又会怎么说呢?对于这种被艺术束缚住手脚的生活,他本人年青时也曾一度本着他的布尔乔亚先辈们的精神,发表过讽刺性的评论,但本质上,这种生活同先辈们过的又是多么相象!这种生活简直象服役,他就是其中一个士兵,一个战士,象其他某些同行那样。因为艺术是一场战斗,是一场心力交瘁的斗争;今天,人们对这场斗争往往没有多久就支持不住了。这是一种不断征服困难、不畏任何险阻的生活,是一种备尝艰辛、坚韧不拔而有节制的生活,他使这种生活成为超然的、合乎时代要求的英雄主义的象征。他委实可以称这种生活是凛然有丈夫气概的、英勇无比的生活。他不知道主宰着他的爱神是否由于某种原因,对这种生活特别有好感。爱神对最最勇敢的民族不是另眼相看吗?人们不是说正因为他们勇猛过人,他们的城市才繁荣起来吗?古时有许多战斗英雄听从了神的意志,甘心忍辱负重,而怀有其他目的的种种胆怯行为则受到谴责。卑躬屈膝、山盟海誓、苦苦追求、低声下气——这些都不会使求爱者蒙受耻辱,反而会赢得赞美。
这个痴心人就这样聊以自慰,设法维持自己的尊严。但同时他也经常注意着威尼斯城内见不得人的黑幕,很想穷根究底。外界的冒险活动和他内心的奇异经历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暗流,使他的激情滋长一种飘忽不定的狂妄希望。他在城里各家咖啡馆仔细翻阅德国报纸,一心一意想确切获悉疫病的进展情况,因为在饭店客厅的阅览桌上已好几天没有看到这种报纸了。报上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又否认。病人和死亡者的数目,说法不一:二十个,四十个,一百个,甚至更多。但隔天报上却把疫病发生的原因说成是国外传染过来的,得病的人寥寥无几,尽管还没有干脆否认,字里行间也作了一些警告,对外国当局这种危险的把戏提出抗议。总之,他没有获得确凿可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