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少校就去拜访那个美丽的寡妇,向她辞行,如有可能,就巧妙地转述儿子的心意。他见她穿着极华丽的夏装,由一个中年女子陪伴。中年女子受过良好教育,和蔼可亲,立即使他产生了好感。年轻女子妩媚动人,中年女子风度翩翩,二人配合得完美无缺,从她们的相互巧妙配合来看,她们是互爱互敬的。看来,年轻女子是抓紧时间,刚刚把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信袋赶完的,因为在礼节性问候和表示高兴欢迎的客套话过后,她转向她的女友,把这件工艺品递过去,马上接着说被打断的话:“您瞧,我总算把它织完了,由于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再耽搁,所以样子不怎么好看。”
“您来得太巧了,少校先生,”中年女子说,“您可以对我们的争论作裁判,至少可以表示您站在我们俩的哪一边。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意中人,是不会着手干这种苦差事的,没有这种情意,也决不会把它完成。您自己看一看这件艺术作品,我觉得称它为艺术作品很合适,没有目的人是做不出来的。”
不用说,我们的少校对这件作品是赞不绝口的。那上边有编织,有刺绣,赞叹之余,使人产生了一种想知道它是怎么制做出来的要求。用的料子是彩色的绢缎,但是绣上了不少金线。总而言之,使人难以断定,究竟要赞美的是它的华丽,还是它的格调。
“这里本来还应该加一点什么,”美人边说,边把用彩线扎好的蝴蝶结重新解开,整理了一下内部。她接着说,“我不想争个高低,不过,我倒想讲一讲我是怎么会有兴致做这个东西的。我们年轻姑娘习惯了用手指干些灵巧的活,随着思绪编织;久而久之,我们学会了干难度非常大、观赏价值非常高的手工活。在干活过程中,我们把心灵和手巧结合起来,两者同时并进。我不否认,我把每一件精巧的手工制品都与一种思绪联系起来了,其中有人也有事,有欢乐也有苦恼。因此,开了头的活就很珍贵,至于收了尾的,我可以断定,那是无价之宝。我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说,哪怕价值极低,也是价值,最容易的手工也有价值,至于最难的,它的价值仅仅在于,看见它时就会回忆,越回忆内容越丰富,越回忆思绪越完善。所以,我总觉得,这样的手工作品什么时候都只能赠送给朋友和爱人,赠送给值得尊敬的人和高尚的人。这些人识货,并且知道,我送给他们的是我自己的心意。这种心意的意义是多方面的,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何况,它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赠品,是作为友好的问候加以接受的。”
对这样亲切的自白,自然是难以回答的;不过,那位女友懂得怎样用悦耳的言词解围。少校毕竟是有办法的,他长期来善于评价古罗马的作家和诗人的高雅和智慧,记得他们的闪光的诗句。这时他想起了几行很适合的诗。为了避免以书呆子形象出现,他只朗诵了一遍,有的只提到几句。但是他不显得愚昧无知,他即兴把这些诗句译成散文。他译得并不成功,差一点弄得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中年女子拿起少校进来时放在桌子上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一本诗集。一下子就把女友们的兴趣提起来了,因此也就有了谈论诗歌艺术价值的机会。但是一般性的讨论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女士们很快就表示,她们很了解少校在诗歌方面的才华。少校的儿子并不隐瞒,他想得到诗人的桂冠。以前他就谈起过父亲的诗,甚至还朗诵过几首。实际上,他是为了炫耀自己出身于书香门弟。他惯于谦虚地标榜自己是个有上进心的、可望超过父亲的年轻人。但少校却不同,只想退缩,说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蹩脚的作家和文学爱好者,说他过去习作时写过几首歪诗,都是低档次的,几乎不值一提。但是女士们不给他退路,他无法躲脱,只好承认写过几首人们称为有教育意义的诗。
两个女子,特别是年轻女子,喜欢教育诗。她说:“我们都想理智而平静地生活,说到底,这也是所有人的愿望,然而,使人激动的东西往往很有感染力。而能够使人们不受干扰和安静地生活的东西却没有感染力。没有诗歌,我就不能生活。诗可以把我带到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快乐地方,它会使我牢牢记住乡间纯朴风物的基本价值,让我穿过一堆堆小树丛进入一座树林,不知不觉地走上山丘,再望过去便是林木茂密的山岭,最后是那些蓝色的层峦叠峰构成的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图画。当我陶醉于这一切抑扬顿挫的节奏音韵之中时,我坐在沙发上,也能通过自己的想象清楚地看见诗人所描绘的,使我由衷高兴的画面,比我经过艰苦跋涉在旅行中所看到的景色还要动人,我是非常感激的。”
少校把这压倒一切的谈话看作接近她的手段,他试图把话题再引到抒情诗上来,他儿子在这方面写过一些值得称赞的诗。她们没有直接反对,但总想把他从他所走上的道上拉回来,特别是当他要提到他儿子写的爱情诗的时候。他儿子曾给这位绝代佳人朗诵过爱情诗,表达心中不动摇的爱慕,而且可以说是有感染力的,巧妙的。
“情歌,”那美丽的女子说,“我既不喜欢听人朗诵,也不喜欢听人歌唱它,使幸福的情人产生嫉妒,而不幸者又总是感到厌倦。”
中年女子转向她可爱的女友,接着这个话题说:“在与我们所尊敬和爱戴的男人交往中,干吗要转弯抹角,浪费时间呢?干吗不直说?他在他的一首优美的诗歌中表达了他的追求,我们已经很愉快地听过其中一部分,为什么不可以请他读完全诗呢?您的儿子,”她接着说,“他凭记忆热情地给我们朗诵过几行,我们很想知道它的全貌。”
当父亲再次把话题转到夸奖儿子的才能时,两个女子不让他转,说,他的意图显然是想逃之夭夭,间接地拒绝满足她们的要求。少校毫无办法,只好答应把这首诗寄来,并顺势将话题扭转,但他不能再谈儿子的长处,何况儿子曾劝过他不要操之过急。
看来该告辞了,我们的朋友要起身,美人儿竟变得有点心慌意乱,慌乱中显得更加美丽。她细心地展平信袋上那条刚刚系好的带子,说:“遗憾的是,历来诗人和文学爱好者的名声都不好,有人说他们的诺言不足为信。请原谅我斗胆怀疑这位名人所说的话。我要典当一件东西,并不索取典银,反而给当铺一笔押金!请您把这个信袋拿去,它跟您的游猎诗很相似,那里边维系着许许多多的回忆,不少时间是在编织中消逝的,现在总算成功了。就请您把它当做我们转递您那心爱的大作的信使吧!”
得到这样一件意外的礼物,少校委实感到惶恐不安。礼物太高雅了,与别人给他的差得太远,与他所使用过的其余赠品差别太大,他虽然得到了它,还是不能据为己有。他还是要振作起来。幸好所学的东西还没有忘记,立即想起了一段古诗。这事弄不好会有点学究气,但这段诗使他的思路豁然开朗。是呀!可以把它巧妙地意译出来,表达她的衷心谢意和文雅的恭维。于是,这一场戏便在所有谈话人满意的气氛里结束。
最后,他不无惶惑地发觉置身于一种令人愉快的环境。他答应给她寄诗写信,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尽管履行义务本身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他肯定把与这个女人保持无拘无束的关系看作一种幸福,他很快要和这位具备很多优点的女人结为至亲了。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们的诗人精心创作的作品长期无人问津,现在突然受到如此亲切的重视,他怎么能不感到欢欣鼓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