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逼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如同青春期的我祷告时尴尬地挣扎着想要驱逐满脑子的女人。然而,不像年少冲动的那些日子,脑中怎么样都赶不走交媾的画面,如今,我的确能忘记自己犯下的杀人罪。
我想你们应该明白,我之所以解释这一切是因为它们关系到我的处境。哪怕我只是说一点点,你们就会明白一切的,但这会使我不再是一个幽魂般在人群中游荡、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凶手,而成为一个自己投案、身份清楚且即将被砍头抵罪的凶手。请准许我不描述每一个小细节,容我隐瞒一些线索:就让那些像你们一样细心的人试着从我所说的字句及颜色中去推测我是谁,就好像通过检查脚印来抓贼一样。如此一来,我们必然要提到“风格”这个如今备受关注的话题:一位细密画家有没有、该不该有自己的个人风格?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色彩、他自己的声音?
让我们来看一下大师中的大师、细密画的创始人毕萨德的一幅画。在赫拉特画派九十年前制作的一本完美手抄本书页中,我碰巧看过这幅经典之作,这幅画刚好很适合我的处境,因为主题正是一场谋杀。一位波斯王子在一场残酷的王位争夺战中被杀后,这本书从他的图书馆流传出去,内容叙述的是胡斯莱夫与席琳的爱情故事。你们当然知道胡斯莱夫与席琳的悲剧,我指的是尼扎米的版本,而不是菲尔德夫斯的:
经历一连串的考验与苦难,这对情侣终成眷属:然而,胡斯莱夫与前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席鲁耶,像个魔鬼似的,不肯让他们称心如意。这位王子不但觊觎父亲的王位,更垂涎父亲的年轻妻子席琳。尼扎米笔下形容为“他的嘴像狮子一样有口臭”的席鲁耶,不择手段地软禁了自己的父亲,坐上了王位。一天夜里,他潜进父亲与席琳的卧房,摸黑找到床上的两个人,拔出匕首刺入父亲的胸膛。就这样,在与美丽席琳共枕的床上,父亲流血到清晨,慢慢死去;而在他身旁,席琳仍安然熟睡。
伟大画师毕萨德的绘画,如同故事本身,触动了我心中埋藏多年的阴沉恐惧:在黑夜里醒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发现黑暗的房间有一个陌生人是多么的可怕!想像一下,陌生人一手掐住您的脖子,一手挥舞着匕首。精雕细琢的墙壁、窗户、框棂;从勒紧喉咙中溢散的无声尖叫所染红的地毯上弯曲、圆形的图案;当凶手上前结束您的生命时他污秽的赤脚踩着的被单上所绣的无比精巧细腻、鲜艳狂放的黄色与紫色花朵;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除了凸显绘画本身的华美,它们同时提醒您,濒临死亡的您身处的这个房间、您将要告别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精致美丽。精美的绘画和美丽的世界对您的死漠不关心,尽管妻子就在身旁,但面对死亡时您还是孑然孤独。这才是当您看画时真正震撼您的意义所在。
“这是毕萨德的画。”二十年前,年老的大师看着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的这本书时,脸孔发亮,不是因为一旁烛光的反射,而是涌自观看的欢愉。他说:“这实在太毕萨德了,甚至不需要签名。”
毕萨德也明白这个事实,因此从不在画中某个秘密的角落暗藏自己的签名。而且,根据年老大师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毕萨德隐约带着某种难堪及羞耻感。惟有真正高超的艺术技巧,才能让一位艺术家既画出无可匹敌的作品,又不留下任何透露自己身份的痕迹。
我以拼了命才想出来的普通且粗糙的手法杀死了倒霉的受害人。一夜又一夜,每当我返回那片火灾残骸的区域,去看看有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揭露我身份的痕迹时,风格的问题愈发地在脑中涌现。人们所追求的风格,只不过是泄露我们自身痕迹的一个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