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赋予了我如此死寂冷酷的灵魂——不是灵魂,是邪灵——永远不断地斥责我,隔绝我与外界的联系?是撒旦?不过,减轻我内心幽寂的,并非撒旦煽动的愚行祸端,而是能够触及灵魂深处、最简单纯净的故事。
在葡萄酒的影响下,我讲了两个故事,盼能借此得到安宁。一位高挑、苍白却又肤色嫩红的书法学,用绿色的眼睛盯着我,聚精会神地听我讲着。
细密画家为了安抚孤寂的灵魂而讲的
两个关于失明与风格的故事
其一
与人们所知的相反,靠着观察一匹真马来画马的方法,并不是法兰克大师的发明,其原始想法来自于伟大的画师——加兹温的杰玛列丁。白羊王朝的大汗乌宗哈桑征服加兹温之后,年迈的大师杰玛列丁加入胜利君主的书本绘画坊,但他并不满足;相反的,他主动进言,声明想要画下自己亲眼目睹的战争场景,为大汗的《历史增添图饰。这位大师,六十二年来画了各种马匹、骑兵攻击和争战的图画,却从未亲身参与过战争。在大汗的首肯下,他第一次上了战场。不幸的是,他还来不及看见大汗淋漓的马匹冲锋陷阵,就被敌军的炮火炸断了双手,炸瞎了眼。年老的大师,如同所有真正的巨匠,其实早已等待着安拉恩赐的失明降临,也没有把失去双手的悲视为太大的缺憾。虽然某些人坚持一位密画家的记忆位于双手,他却不以为然,主张它们深藏在智慧和内心之中。不仅如此,如今他已失明,宣称自己能看见安拉眼中真正的图画、风景与纯净无瑕的马匹。为了向艺术爱好者分享如此奇景,他找到了一位高挑、脸色白净、皮肤粉嫩、绿眼睛的书法学徒,一笔一笔指示他写下自己在安拉的神圣黑暗中看见的壮丽马匹——就好像他亲自拿笔绘画一样。大师过后,年轻的书法学徒集结这三百零三幅马的记录,每一匹都是从左前腿开始下笔,装订成了三册,分别命名为《马之画》、《马之动》,以及《马之爱》。三本书在白羊王朝的领土上,有一段时间广受欢迎,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新版本及复制本,上面的图画也被插画家、学徒和他们的学生们牢记,并用作练习样本。虽然如此,乌宗哈桑的白羊王朝灭亡之后,赫拉特风格的绘画席卷了全波斯地区,杰玛列丁和他的手抄本也从此被人们遗忘了。无疑地,这样的后果,多少可以归因于赫拉特的凯默列丁勒扎。在他的《盲者之马》一书中,强烈批评这三册书,并坚持认为应该把它们全烧了。凯默列丁勒扎宣称,加兹温的杰玛列丁那三册书中描绘的马,没有一匹算得上是真主眼中的马——因为没有任何一匹是“纯净无瑕的”。由于年老的大师亲眼目睹一场真正的战役,无论时间多短,在那之后他画的马匹,都已不再纯净。因为法蒂赫苏丹麦赫梅德把白羊王朝乌宗哈桑的金银财宝全部掠夺回了伊斯坦布尔,可以想见的是,这三百零三篇故事中的一部分,偶尔或许流落到其他伊斯坦布尔的手抄本里,甚至可以看到有些马匹正是依照其中的指导绘成的,对此不必感到惊讶。
其二
在赫拉特与设拉子,当一位迟暮之年的细画师因为一生过度辛劳而明时,人们不仅视其为大师毅力的表征,更解释为真主对伟大画师作品与才华的肯定。因此,有一阵子在赫拉特,如果一位大师年岁已老却没有失明,就会受到怀疑。这种情况驱使许多年老的画师刻意去追求失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非常崇敬刺瞎自己眼睛的艺术家,认为他们跟随前辈的脚步,仿效那些宁可刺瞎自己也不愿意侍奉异或改变风格的传奇大师。到了阿布萨伊德的时代,这位继承米郎君王世系的帖木儿的孙,征服了塔什干和撒马尔罕后,为他的画坊引进了一个新花样:比起真正的失明,更大力尊崇模拟的失明。给阿布萨伊德这个灵感的是年老的艺匠卡拉威利,他确信一位失明的细密画家可以从黑暗中看见真主眼中的马;然而,若一位明眼的细密画家可以如瞎子般观察世界,那更是真正的才华。六十七岁时,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他张着眼睛盯住纸面,却完全没有对焦观看图画,任凭笔尖挥洒画出一匹马。整场艺术式上,米郎君王还找来了聋子音乐家弹奏乌德琴、哑巴说书人讲述故事,以陪衬著名大师的表演。绘画完成后,众人仔细比较卡拉威利的精彩马匹图画和他以前所画的其他马匹:丝毫没有半点差异,让米郎君王颇感失望。而著名的大师声称,一位拥有才华的细密画家,不论闭眼还是睁眼,永远只会看见一种马,也就是安拉心目中的模样。在他看来,伟大的细密画师之间,失明或没有失明并无任何差别:手永远会画出同样的马,因为当时还没有法兰克人所谓“风格”的这种新发明。伟大的大师卡拉威利所绘的马,在之后一百一十年间,一再被每位穆林细密画家模仿。至于卡拉威利本人,在阿布萨伊德战败、画坊解散后,从撒马尔罕迁移到了加兹温,两年后被控企图驳斥荣耀《古兰经》中的诗句:“盲人和非盲人不相等。”为此,他先是被赐瞎了,接着遭年轻尼赞姆君王的士兵所杀。
我正想再讲第三个故事,向有着漂亮眼睛的书法学徒描述伟大的毕萨德大师如何刺瞎自己、为何始终不离开赫拉特、为什么被强押到大布里士后永远不再绘画、为什么说一位细密画家的风格其实是他所属画坊的风格,以及其他从奥斯曼大师那儿听来的故事,但是我逐渐被说书人吸引住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今晚要说撒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