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回到家,从要为他照明引路的仆人手中接过蜡烛,独自走进房间,放声大哭,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在屋里剧烈地走来走去,后来便和衣往床上一倒,将近十一点仆人才敢进来,问要不要替少爷把靴子脱掉时,这才发现他躺在床上,连衣服也没有脱。他让仆人替他脱下靴子,并告诉仆人,明天早晨不叫他,他就不许进屋里来。
星期一早晨,十二月二十一日,他给绿蒂写了一封信。信是他死后在他的写字台上发现的,已经封好,便差人给绿蒂送了去。从信里所谈情况可以看出,这封信是分几次写成的,我想按其本来面目,分别插在这里。
已经决定了,绿蒂,我决定死,我写信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浪漫主义地制造紧张,而是十分冷静的,就在今天早上,我将最后见你一面。当你读到此信时,亲爱的,冰冷的坟墓已经盖住了这个不安和不幸者的僵硬的遗体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能享受到最大的温馨莫过于同你倾心交谈了。我度过了可怕的一夜,哎,也是慈悲的一夜。这一夜加强并且确定了我的决心:死!我昨天离开你的时候,真是悲愤填膺、肝肠寸断,想到在你身边我的生命已经毫无希望,毫无欢乐,我的心就冷得直打颤。——我一回到房间,就疯了似地跪在地上。呵,上帝!你赐我以苦涩的眼泪,这最后一服清凉剂!千百种计划,千百种希望在我心里翻腾,末了只剩下最后的、唯一的念头,坚定不变的念头:死!——我躺下睡了,早晨醒来,心情平静,我心里那个念头依然那么强烈,那么坚定:死!——这不是绝望,这是确信,我已最后决定,我要为你牺牲。是呀,绿蒂!为什么我要将它隐瞒?我们三人当中必须要有一个离去,而我则甘愿做这一个人!呵,我最亲爱的,一个疯狂的念头确曾常常在我破碎的心里折腾——杀死你丈夫!——杀死你!——杀死我自己!——那就杀了我自己吧!——当你在美丽的夏日黄昏登上山岗时,请你想着我,想着我也曾常常爬上这山头,然后你遥望那边教堂墓地里我的坟墓,看那葳蕤的青草在落日余晖中随风摆动。——我动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可是现在,现在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生动活跃,我像孩子似的哭了。
将近十点钟,维特叫来仆人,边穿衣边对他说,过几天他要出门,因此让仆人把衣服刷干净,将行装收拾好;还叫他去把各处的帐目结清,把借出去的几本书取回,给那几位他每月都给予一些周济的穷人预先发放两个月的接济金。他吩咐把饭送到房里来。吃过饭,他骑马去法官家。法官不在,他便在花园里踱来踱去,陷入沉思,似乎还要对以往的种种伤心事最后作一次总的追忆。
可是,孩子们却不让他安静,他们跟着他,在他身边欢欣雀跃,告诉他:明天,再一个明天,还要再过一天,他们就要到绿蒂家去拿圣诞礼物了,并纷纷述说他们小小的想象力所能幻化出来的种种奇迹。——“明天!”他大声说,“再一个明天!还要再过一天!”——他亲切地挨个儿吻了他们,打算离开他们,这时最小的男孩却还要凑着他耳朵说悄悄话。小家伙向他透露,哥哥们都写了几张贺年片,有这么大!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贝特和绿蒂,还有一张给维特先生;要在元旦早上送给他们。维特听了深受感动,给每个孩子都送了点东西,接着就跨上马背,让孩子们替他问候他们的父亲,随后便眼含热泪,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