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甜如蜜;
一朝分手,象告别灵魂一样,
我心头多惨凄。
——赫拉斯可夫①
一黑早,鼓声冬冬,将我吵醒。我走到集合的地方一看,那里已经聚拢了普加乔夫的队伍,就在绞架附近。绞架上还吊着昨日处决的人。哥萨克骑在马上,士兵扛着长枪。旌旗迎风招展。几尊大炮已经放在炮架上,其中我还认出了我们的那一尊。全体居民已经聚集到了那里,恭候冒充的皇帝。司令住宅的阶下,一个哥萨克牵来一匹吉尔吉斯种的白色骏马。我眼睛四下里搜寻司令夫人的尸首。发现她稍稍移到一旁,盖了蒲包。终于,普加乔夫在门口出现了。群众摘下帽子。普加乔夫站在台阶上,向大家致意。一个头目交给他一个装满铜币的袋子,他就一把一把抓了撒出去。百姓欢呼着冲上前去捡,这一来,难免有人受伤。普加乔夫的主要同党前呼后拥,其中也有希瓦卜林。我跟他眉目交锋,他在我的目光中只能够领受到鄙夷的神色,因而他故意装出刻骨仇恨与弄巧反拙的滑稽的表情。普加乔夫在人群里发现了我,向我点点头,把我叫了过去。“你听着,”他对我说,“你就立刻到奥伦堡去吧!
代表我向省长和全体将军宣布,要他们一个礼拜以后来迎接我。你要劝告他们,叫他们俯首贴耳,怀着赤子之心来欢迎我。不然,他们就休想逃脱严刑峻法。好吧,阁下!祝你一路顺风。”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群众,指着希瓦卜林,说道:“孩子们!他就是你们新的长官。一切都要服从他,他要保卫你们,保卫这座炮台,对我负责。”听了这几句话,我吓坏了。希瓦卜林当上了要塞的长官,那么,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势必落进他的魔掌!天呀!她将怎么办?普加乔夫从台阶上走下。给他牵来了马。不等哥萨克来搀扶,他就利索地纵身上马。
这当口,人群里突然钻出来我那沙威里奇,但见他走到普加乔夫面前,递上一张纸。我猜不透他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普加乔夫傲慢地问道。
“请读一下就明白了。”沙威里奇回答。
普加乔夫拿了那张纸看了半晌,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怎么写得这么潦草,”他终于说,“我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
我的书记长在哪儿?”
一个身穿军士制服的小伙子机灵地跑到普加乔夫跟前。“大声念一念!”冒充的皇帝说,给他那张纸。我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我的管教人想给普加乔夫申诉什么事情。书记长一字一顿地大声朗读如下文字:
两件袍子,一件细棉布的,一件丝质条纹的,值六卢布。
“这是什么意思?”普加乔夫说,锁紧眉头。
“请让他念下去。”沙威里奇从容回答。
书记长再往下读:
细呢绿色军服一件,值七卢布。
白呢裤一条,值五卢布。
带扣袖的荷兰亚麻布衬衫十二件,值十卢布。
一套茶具外带食品盒子,值两个半卢布……
“胡说八道!”普加乔夫打断他的话,“食品盒子和带扣袖的裤子跟咱家有什么相干?”
沙威里奇干咳一声,开口解释。
“老爷子!这是我主人失物的清单,被那些恶棍抢劫……”
“谁是恶棍?”普加乔夫狠狠地问道。
“我错了,说走了嘴,”沙威里奇回答。“恶棍倒不是恶棍,是你的弟兄们,连摸带扒弄走了。请别生气:人有失错,马有失蹄嘛!请让他念完。”
“念下去!”普加乔夫说。书记读下去:
印花布被单一床,塔夫绸被面一床,值四卢布。
大红绒面狐皮大衣一件,值四十卢布。
此外,还有在客栈奉送给大王的兔皮袄子一件,值四卢布。
“搞什么鬼名堂!”普加乔夫怒吼一声,眼光咄咄逼人。
说实话,我真为我这可怜的管教人捏了一把冷汗。他还想狡辩,但普加乔夫喝住了他:
“你怎么胆敢跟我纠缠这等小事?”他吼起来,从书记长手里一把夺过那张纸,对准沙威里奇的脸摔过去。“老不死的蠢货!拿了点东西,有啥了不起?老家伙!你应该为咱家和弟兄们永远祷告上帝,因为你和你少爷没有跟那些叛徒一道被绞死……什么兔皮袄子!看老子给你兔皮袄子!你知道吗?老子就命令活剥你一张皮做袄子!”
“听你吩咐,”沙威里奇回答,“我是奴仆,要对主人的财产负责。”
看来,普加乔夫突然动了宽恕之情。他调转马头走了,不再说一句话。希瓦卜林和头目们追随在后。匪帮秩序井然地出了要塞。人民出动欢送普加乔夫。只有我跟沙威里奇留在广场上。我这位管教人手里还是捏着那张清单,望着它,样子非常难过。
见到我跟普加乔夫关系融洽,他便想趁机利用一下。但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成功。我骂了他一顿,因为他这种效劳实在是帮倒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笑吧,老爷!”他说,
“笑吧!等到要再添置这些家什的时候,走着瞧,看你还笑得成!”
我匆匆赶到神父的家里去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面。神父太太一碰面就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昨夜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发高烧。她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并且说胡话。神父太太领我进了她的房间。我轻轻地走到她的床边。她脸色大大变样,使我惊讶。她认不出我了。我在她床边站了好久,盖拉西姆神父和他心地慈悲的太太似乎说了不少安慰我的话,可我一概没有听进去。阴森恐怖的念头使得我心潮起伏。这个可怜无靠的孤女,置身于凶狠的暴徒中间,自然处境不堪设想,而我又无能为力。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希瓦卜林!一想起希瓦卜林,我就心如刀割。冒充的皇帝任命他管辖要塞,而这不幸的姑娘正好身陷其中,势必要成为他发泄仇恨的对象,他一朝权在手,就能够为所欲为。我如何对付?如何帮助她?如何从恶棍的掌心里搭救她呢?只有一个办法:我决定立即去奥伦堡,催促他们趁早解放白山炮台,我本人则尽力促其实现。我跟神父以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道别,深情地把那个我已经当成了妻子的姑娘托付给她。我抓住可怜的姑娘的手,吻着它,泪如雨下。“别了!”神父太太送我时对我说,“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或许太平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别忘了我们,常写信来。可怜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现在除了你,就没有一个安慰她、保护她的人了。”
出来走到广场上,我站了片刻,抬头望望绞架,向它一鞠躬,然后出了要塞,走上去奥伦堡的大道,沙威里奇紧紧跟在我后面。
我走着,思绪万端,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得得。我回转身一看,有个哥萨克从要塞里骑马直奔过来,手里还抓了另一匹巴什基尔马的缰绳,他很远就对我打手势。我停下,立刻就认出那就是我们的军曹。他到了我跟前,下了马,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说道:“大人!我们的父王赏赐您这匹马和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这件皮大衣(马鞍上搁了一件羊皮大衣。)还有嘛,”军曹说到这儿,口齿不清了。“他还赏给你……半个卢布的银币……不过嘛,我路上掉了,请您多多包涵。”沙威里奇斜起眼睛盯着他,气愤地说道:“路上掉了!你怀里是啥玩意儿丁当响?没良心的东西!”我怀里有东西丁当响吗?”军曹反驳说,一点也不慌张,“老头,上帝作证!那是笼头上的铜配件磕碰得响,哪来的半个卢布的银币?”“好了!”我说,打断他们的争吵,“请你替我感谢派你来的那位。那枚银币,你回去的路上再找找看,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谢谢您,大人!”他回答,调转马头,“我要为你永远祷告上帝!”说了这话,他便策马转回程,一只手揣着怀兜,转眼就不见了。
我穿上皮大衣,骑上马,沙威里奇坐我后头。“你看,少爷!”老头儿说,“我向那个骗子叩头请愿没有白费劲吧!那贼不好意思了。虽说这匹巴什基尔长腿劣马和这件羊皮大衣不值几个钱,还不顶那帮强盗抢去的和你送给他的东西的一半,不过,终归用得着,从恶狗身上揪下一撮毛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