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尔摘下他的学生帽,说:“各位先生,您们好。请问还有空位子吗?”当然还有空位子。车上坐着一位胖太太,她把左脚的鞋脱了下来,因为鞋有点挤脚。在她旁边坐着一位先生,这位先生呼吸时声音大得吓人。听完埃米尔问话以后,胖太太就对这位先生说:“这么有礼貌的孩子今天可真少见呀。想起我小时候,天哪,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一面说看,一面在袜子里有节奏地来回活动着那几个挤伤了的左脚趾,埃米尔觉得挺有意思,两个眼睛一直盯着看。那位先生听完胖太太的话以后,呼哧呼哧地勉强点了点头。
埃米尔早就知道,有些人总是这样说:天哪,从前什么都比现在好。所以每当有人说起,从前空气都比现在有益健康啦,或者牛的脑袋都比现在大之类的话时,他根本不去注意听。因为这些话大多数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说这些话的人不过是些爱发牢骚的人,因为要说的话不说出来,心里就不痛快。
埃米尔摸了摸右边的上衣口袋,听到信封有响声才放了心。同行的旅客看上去都象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人,并不象是强盗或者杀人犯。在那位呼哧呼哧地喘大气的先生旁边坐着一位太太,正在用钩针钩围巾。紧挨着埃米尔,靠窗坐着一位戴礼帽的先生,他在看报。
突然,戴礼帽的人把报纸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了埃米尔,并说:“喂,小伙子,吃一块吧。”
“我就不客气了,”埃米尔说完就接过了巧克力。事后他才赶忙脱下帽子,鞠了个躬说:“我叫埃米尔蒂施拜因。”
旅伴们都笑了。而那位先生却一本正经地掀掀礼帽,说:“认识你,很高兴。我叫格龙德。”
接着,左脚脱掉了鞋的那位胖太太问埃米尔:“新城那位卖布的库尔茨先生还活着吗?”
“是的,他还活着,”埃米尔告诉她。“您认识他?他现在把开铺子的那块地皮也买下来了。”
“噢,那么请你告诉他,大格吕猫的雅各布太太向他问好。”
“可是我现在是上柏林去呀。”
“等你回来再告诉他也不晚,”雅各布太太说着,又在活动她那脚趾头了,她笑得连帽子都滑到脸上去了。
“噢,噢,你是上柏林去吗?”格龙德问道。
“是的,我姥姥在弗里德里希大街火车站的卖花亭那儿等我,”埃米尔一边回答,一边又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的信封沙沙作响,谢天谢地,钱还在呢。
“你认识柏林那地方吗?”
“不认识。”
“唉呀,你到了那儿一定会吃惊的!柏林最近又造了许多房子,有一百层楼那么高的,人们不得不把房顶绑在天上,要不然就给风吹跑了。如果谁有点特别紧急的事,要到市区的另一个地方去,那就赶快到邮局去,邮局把他装进一个箱子里,再把箱子装在一个管于里,就跟管道邮政信件那样,管子里的空气一压,就把他压到所要去的那个区的邮局里了。……谁要是没有钱,就到银行去,把他的脑子押在那儿,他就可以得到一千马克。人要是没有脑子,就只能活两天;如果还给银行一千二百马克,就可以赎回他的脑子了。现在已经有人发明了一种非常现代化的医疗设备……”
“您的脑子大概也押在银行里了吧,”气喘吁吁的那位先生对戴礼帽的先生说,说完又补充一句:“别胡说八道了!”
胖太太雅各布吓得脚趾头也不动了。钩围巾的太太也停下了手里的活。
埃米尔不自然地笑了笑,两位先生争论了好长时间。埃米尔想:反正跟我没有关系,不管你们怎么说!尽管刚刚吃过午饭,他还是把那包香肠面包片打开了。当他吃第三块时,火车在一个大站上停车了。埃米尔既看不见站牌,也听不清售票员在窗前喊些什么。几乎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呼哧呼哧喘气的先生,钩围巾的女人,还有雅各布太太也都下去了。雅各布太太因为没扣好鞋带,差点误了下车。
“替我向库尔茨先生问好啊,”她又说了一遍。埃米尔点点头。
现在车厢里就剩下埃米尔和那位戴礼帽的先生了。埃米尔心里有点不大高兴。一个男人一会儿给小孩吃巧克力,一会儿又给小孩讲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准不是什么好人。埃米尔想再去摸摸信封,把钱换个地方,但是他又不敢这样做。等车开动以后,他就跑到厕所里去,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数了数钱——一分也不差——现在该怎么办呢,他一点主意也没有。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在衣领上找到一根别针,先用别针扎透了信封和三张票子,然后别在衣服里子上。也就是说,他把钱用针钉住了。他想,这回可万无一失了。
弄好以后,他又回到车厢里。
格龙德先生舒舒服服地靠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埃米尔很高兴,用不着和他聊天了。他向窗外望去,只见树木、风车、田野、工厂、牛群,还有那向火车招手的农民都在车窗外掠过。你看,这右多美啊!一切都在面前飞转,就象在留声机唱片上一样。但是,谁也不能连续几个钟头老是盯着窗外看呀。
格龙德先生一直睡着,还有点打呼噜。埃米尔真想起来走走,可是那样会把别人弄醒:埃米尔是绝对不愿意这样做的。于是他就靠在格龙德对面的一个角落里,仔细打量着这个睡觉的人。为什么这个人总是戴着帽子呢?他的脸又瘦又长,有两撇非常细的黑胡子,嘴角上有很多皱纹,两只耳朵薄薄的,还离得挺远。
突然,埃米尔浑身一哆嗦,吓了一跳。他差点睡着了!无论如何他是不能睡着的。要是有什么人上车那该多好啊!火车停过好几次,可就是没有人上来。现在才四点钟,埃米尔还得坐两个多小时呢。为了提提神,他掐掐自己的腿。在学校里,布雷姆先生上历史课的时候,用这个办法还挺管用的。
又过了一会儿。埃米尔脑子里想着波尼现在的模样。但是他根本想不出来她的脸是什么样子。他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就是那年姥姥和玛尔塔姨妈带着波尼到新城来的时候——波尼还想跟他比拳呢。他当然是拒绝了,因为波尼不过是个次最轻量级的,而他自己至少是个次重量级的。当时他对波尼说,他俩比拳是不公平的。如果他从下边给她下巴来一拳的活,准保打得她贴在墙上下不来。而波尼还是吵着要比,直到玛尔塔姨妈出来干涉,她才罢休。
“啪”一声!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大概是又睡着了吧?他把自己的腿掐了又掐,肯定掐得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尽管这样,还是不管用。
他又试着数纽扣。先是从上往下数,再从下往上数。从上往下数是二十三个扣子,从下往上数就成了二十四个了。埃米尔向后靠了靠,心想,这是怎么搞的?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