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已经避免了好几次交锋。我们可以采用上千种方法置对方于死地,从在门把手上涂抹含有神经毒素的二甲亚砜到借用军方的攻击卫星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我们俩都拥有无数手段,可以扫平对方身体所处的空间和他的数据网络,也可以事先设下圈套,静候攻来的对手上钩。然而,我们俩都按兵不动,觉得有必要先等等再说。转念一想,我们俩都放弃了千百万种攻击手段。最具决定意义的是事先准备,这些准备工作中哪些才会最终决定胜负却是我们无法预测的。
出租车停下,我付了车钱,然后步行到公寓大楼。大门的电子锁为我开着。我脱下大衣,爬上四楼。
雷诺兹的房门也开着。我穿过门廊,走进客厅。一只数字音响合成器以超波ee频率播放着复调音乐。这显然是他的杰作。声波经过调制,常人的耳朵无法听见,连我也听不出其中的模式。也许是他的高信息密度音乐实验。
屋里有一把大转椅,椅背朝着我。看不见雷诺兹,他将身体信息素的传递控制在惰怠状态。我发出信息,表示我到了,认出了他的身份。
雷诺兹。
他也传出信息,表示收到。格雷科。
转椅轻轻地、缓缓地转过来。他对我微微一笑,关掉他身边的音响合成器。答话。很高兴见到你。
我们用常人的身体语言交流:这是普通对话的精简。身体发出一条信息只需要十分之一秒。我传达遗憾之情。真不幸,一定要成为敌人。
带着伤感同意,作出假想。是呀。想一想如果我们珠联璧合,可以怎样改造世界。两个超人。如此良机却错过了。
真的,假如我们俩合作,一定会创建单独行事无法比拟的伟业。我们两人无论以什么形式合作都会结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硕果。他的谈话速度和我一样快,他能够提出令我耳目一新的主意,他和我一样能够认知万物的本质,与这样的人讨论问题是多么惬意。他也怀着同样的渴望。一想到我们俩有一个不会活着离开这间屋子,怎不令人痛心疾首。
他提议。想交流六个月来咱们学到的东西吗?
他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
身体语言缺乏专门术语,于是我们出声交谈。雷诺兹说得又轻又快,只说了五个词。短短五个词意味深长,超过任何一段诗节:每一个词都提供一个逻辑立足点,弄清楚前面的词所隐含的全部意义后我便能登上这个立足点。这五个词加在一块,简明扼要地概括出社会学领域具有革命性的新观点;他用身体语言表示这个观点是他最初获得的成果之一。他所认识的我也领悟到了,但组织形式却不一样。我立刻发出七个词回应,其中四个词概括了我们之间的观点区别,另外三个词推导出以上区别所阐明的一个隐含结论。他也做出回应。
我们继续谈下去。我们如同两位吟唱诗人,互相提示对方即兴吟唱另一诗节,共同谱写一首知识的史诗。片刻之后,我们加快交谈速度,同时开口,又能听出对方话中每一个细微之处。渐渐地我们开始吸收、下结论、应和,连续不断、同步并举。
时间一分分过去。我从他那里学会了许多,他也从我这里学会了许多。突然沐浴在思想的光辉里令人多么心旷神怡,这些思想的含义本来会耗费我数天的时间去琢磨的。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在汲取具有战略意义的信息:我推测出他所掌握、却没有说出的知识的范围,与我自己的领域相比较,揣测他做出的类似推测。因为,自始至终,我们都意识到,这一切必然会结束的。交流的结果,我们世界观的差异显现无遗。
雷诺兹没有看到我所见到的美。他站在顿悟所展示的美景面前,却视而不见。激发他灵感的惟一的本体规律恰恰又是我所忽视的,即地球社会的规律、地球生物圈的规律。我热爱美,他热爱人类。彼此都觉得对方忽视了大好机会。
他有一个计划没有提到,那就是为了世界的繁荣,建立一个具有全球影响的网络。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准备雇用不少人,其中一些人他要赋予简单的增强型智力,另一些人则要赋予高级自我意识。其中的少数人会对他构成威胁。何苦为了凡人冒险?
你获得了大彻大悟,对常人淡漠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你的王国与他们的世界互不相干。但只要你我仍然能够理解他们的疾苦,那就不可能超脱。
我可以准确地测出我们各自道德立场之间的距离,它们互不兼容、各走各路,我能看出其中的对立。他的动机不仅仅是出于同情心和利他主义,他的动机大得多,将同情心和利他主义包容其中。另一方面,我却只潜心于认识尽善尽美的境界。从大彻大悟中显现出来的美呢?难道对你没有吸引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