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戴着耳塞,滚滚雷鸣依然震耳欲聋。周围的电力越来越强,尼尔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毛发从皮肤上直立起来。他不住看后视镜,竭力确认天使的准确位置,心里着实拿不准到底应该靠近到什么程度。
重重叠叠的闪电。一道未去,一道又起。视网膜上的残留视像过多,很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真的闪电,那些是上一道闪电的残留视像。尼尔眯缝起眼睛,望着一片闪亮的后视镜。他发现,自己正望着一道连绵不断的电光。这道闪电波动起伏,但连成一气,中间没有丝毫间隔。他把驾驶席一侧的后视镜向上侧了侧,好看得清楚些。他看见了这道闪电的源头:一大团蒸腾翻卷的火焰,呈银白色,衬在乌黑的云层上:巴拉基尔天使。
眼中所见让尼尔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他的轻卡撞上一块冒出地面的岩石尖端,一下子腾空而起。冲撞的着力点正在车头左前方,车头像铝箔一样挤成一团。驾驶室承受的压力将尼尔的双腿腿骨压得粉碎,切断了他的股动脉。尼尔开始大出血,缓慢、但确然无疑地走向死亡。
他没有尝试挪动身体。那一刻,他还没有感到身体上的痛苦,但不知怎的,他明白只要自己哪怕轻轻动一下,马上就是痛彻心肺。很清楚,他已经被卡在车子里了,就算没有,他也不可能继续追踪圣巴拉基尔。他绝望地望着闪电的涡流渐渐离他而去,越来越远。
望着望着,尼尔哭了起来,心中充满悔恨和对自己的蔑视,诅咒自己怎么会以为这个办法行得通。只要能活下来,他会乞求上帝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改过自新,他会用自己的余生学习如何敬爱上帝。但他知道,讨价还价是不可能的,惟一应该责备的是他自己。他向莎拉道歉,因为他没有走比较保险的路子,而是将自己的生命一把押上了赌台,从而永远丧失了与她聚首的希望。尼尔惟愿她能理解他的动机,并最后原谅他。他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是他太爱她了。
泪眼朦胧中,尼尔看见一个女人向他奔来。是贾尼丝赖利。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撞车地点离她和伊桑的帐篷只有不到一百码。但她不可能帮他什么忙,他能感到鲜血汩汩而出,渐渐耗尽,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支持到救护车赶来了。他觉得她正朝她大喊着什么,但他的耳朵被炸雷震得太厉害,根本听不见她的话。他看到伊桑米德紧跟在她身后,跟她一起向这边奔来。
一道电光划过,贾尼丝一头栽倒,像被一柄大锤砸倒一样。最初他还以为她是被闪电击倒的,接着才发现闪电早就停止了。她爬了起来。这时,尼尔看到了她的脸,一张全新的脸,直冒热气,完全没有眼睛。他明白了:贾尼丝遇见了天堂之光。
尼尔抬头向上望去,但他看到的只有幢幢乌云。那道光柱已经消失了。上帝好像在奚落他,既让他亲眼看到他宁肯为之丧生也要得到的东西,又把这件东西拿得远远的,让他够不着。不仅如此,上帝还把它给了一个不需要、甚至不想要的人。上帝已经在贾尼丝身上浪费了一次神迹,现在,他竟然又这么干了一次。
就在这时,另一道来自天堂的光柱刺透了乌云,落在陷在车里动弹不得的尼尔身上。
它像一千枚尖针,刺进他的血肉骨骼。天光抹掉了他的眼睛,不是把他变成一个丧失视力的从前的明眼人,而是变成了一个根本不曾、也不应该拥有视觉器官的人。与此同时,这道光向尼尔展示了他理应敬爱上帝的全部理由。
他敬爱他,全身心、无条件地爱着上帝,人类成员彼此之间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深深的爱。“无条件地”其实是个很不恰当的饰语,因为即使“无条件”这个词也暗含着一种场景、一种前提、一种“条件”,而尼尔却再也不需要这一切了:宇宙间万事万物无一不是应当爱戴上帝的明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构成对上帝的爱的阻碍,连稍稍扰乱这种爱都做不到。一切事物都是对上帝感恩戴德的理由,让他更加敬爱他。尼尔想起让自己采取这种自杀式莽撞行动的惨痛遭遇,想起莎拉死前经历的痛苦和惊恐,但他仍旧爱戴上帝——不是不顾这些继续爱戴上帝,而是因为这些爱戴上帝。
他唾弃自己此前的种种愤怒、彷徨、对答案的追求。为了过去的痛苦,他万分感激上帝,为了以前没有认识到这是上帝的赐福无比悔恨,为了现在在上帝照拂下洞见自己生存的真正意义而欣喜若狂。他现在明白了,生命只是一份上帝慷慨赐予、接受者其实不配享有的厚礼,即使最有德行者都不配享有生命这份殊荣。
对他来说,一切疑难已经迎刃而解。他懂得了,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关于爱——哪怕是痛苦也罢,尤其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