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是降雪过程中造成的;雪纤细柔软,几乎没有分量……可是它不断降落却始终没有融化。年复一年,许多个世代,许多个世纪过去,雪还是不断降落。没有分量的东西这时候有了重量。这波浪般起伏的白色弃置物似乎没有变化,可是在它寒冷的深处结晶体变形了;它们的结构起了变化,结合得更紧密了,终于成为黝黑的、光度较小的冰。
在地球最近的地质纪里,有四次,雪这样不断地降落在美洲、欧洲与亚洲大陆的北部。每一次,雪都使几乎半个世界的面貌起了变化。有如复仇女神,一股股足足两英里厚的冰川从中央高处朝外流淌,蹭擦地表,夺去上面的生命与泥土,在原始岩上留下深深的伤痕,简直把地球的石质表皮削去好几百英尺。雪还在降落,轻轻地,始终也不间断,不知多少万吨的海水从大洋里消失,它们被封冻在冰川里;而海洋则从大陆岸边朝后退缩。
在人类认识的自然现象中,没有哪一种在破坏力上能超过冰川。最强烈的地震也无法与之相比。海啸掀起的惊涛骇浪在它面前是小巫见大巫。飓风更是不值一提,喷吐烈焰的火山爆发也显得黯然失色。
冰川是雪的宏观形态。然而作为微观形态的雪却又是超凡绝俗的美的象征。人们常说没有两片雪花完全一模一样,事实上的确如此,不管是多少年前落下的还是在遥远的将来会落下的,世界上每一片雪花在结构与形态上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创造物。
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将自己的大半辈子都用在研究这种转瞬即逝的奇迹上。他盖了一座奇特的房屋,装置有恒冻而不是恒温的设备。房子和屋顶上有一个敞开的口子。逢到下雪的白天与黑夜,他就独自待在这冰冷的屋子里,用预先冻上的玻璃去承接落下的雪花,并赶紧用放大的镜头把它们拍摄下来。对他来说,这变化无穷、永不重复的第五元素就是美的化身,是顶礼膜拜的对象。
我们当中,和他一样拥有这种近乎中世纪狂热的人不多。事实上,现代人已变得麻木不仁,对这第五元素开始抱着一种自相矛盾的态度了。虽然我们会以怀旧的心情,忆起童年下雪时的往事,但我们开始越来越讨厌雪了。我们控制不了雪,无法按自己的需要改变它。对我们祖先的自然世界天空有益的雪能在我们建造的机械化世界里产生混乱。降落在纽约、蒙特利尔、芝加哥的一场大雪能使城市陷于瘫痪。在冻结的城市的周遭,它使我们的公路梗阻,火车停驶,飞机停飞,电线、电话线断裂。即便是一场不太大的风雪也会带来巨大的不便——它引起车毁人亡,连殡仪馆老板也因为事情棘手而不想赚这笔钱。
没准我们还会变得更不喜欢雪呢。老人常聊起旧时美好的冬天,什么雪一直堆到屋檐那么高啦,雪橇在齐树颠的雪上滑行啦,这可不完全是无稽之谈。一百年前这样的情况并不稀奇。可是本世纪以来,我们的气候在或升或降的周期性变化中出现了一个变暖的趋势,也可以说是回升(从我们的观点看)。这说不定只是一个短期的变化,紧接着很可能是一个下降的趋势。到那时,在这个结构脆弱的人工世界里,我们这些可怜虫又安在呢?我们还会喜欢雪吗?很可能听到这个词儿我们就会骂不绝口呢。
不过,那样的时刻来临时也还会有人活下来,而且不为这温柔却又无情的降落物所困扰。他们是真正的雪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