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恢弘地呼应着这极其丰富的光影和律动。裸露的树干和枝条奏出深沉的低音,宛如瀑布轰鸣;松针快速紧绷的震颤,其声忽而尖利,嘶嘶作响,忽而呢喃,轻语如丝;幽谷里的月桂树丛,瑟瑟沙沙,树叶相碰,清脆滴答。所有这些,当你静心聆听,都清晰可辨了。
除了形状、颜色以及折射光线的方式不同,不同树木在风中的姿态也各异,仅凭这一点,数里之外,就可辨别其种类了。它们看来全都强壮惬意,似乎在回应暴风最热烈问候的同时,还在享受其眷顾呢。时下听到很多关于普世生存竞争的说辞,但是在这里,看不到通常所说的那种竞争,树木丝毫不感到危险,也不反对暴风的来临,而是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既远离狂喜,也远离恐惧。
我又在树上待了几个小时,时常闭上眼睛,或者倾听那美妙的乐声,或者静静享受那飘然而过的袅袅芬芳。若在温润的雨中,淡香的芽和叶子像茶一样被浸泡着,树林的香气要比此时更浓烈;但在暴风里,松枝互相碰擦,无数松针不断摩挲,竟也调出一种醉人的芳香来。除了山林的香源,也有来自远方的气息。这场暴风,来自海洋。风掠过腥咸的海浪,滤过红杉树林,穿过蕨类茂盛的峡谷,淌过波浪起伏花儿盛开的海岸山脊,越过金色的平原,爬上紫色的丘陵,带着沿路采集的各种气息,吹入这些松林。
风儿拂过万物,传递着万物的信息,无论我们能读懂多少;我们甚至仅凭风中裹挟的气息,就知道它一路的行踪了。船员们身居茫茫大海,却能从陆地吹来的风中嗅出花的芳香。海风携着海草藻类的香气来到内陆,那里的人们也会立刻识别,尽管那气味已经混杂了千种花儿的香气。举一个例子。可以说,我在小的时候,就一直闻着苏格兰福思湾的海风;后来,我被带到了威斯康星,在那里待了十九年,没有嗅到一丝海的气息。直到有一次,我独自一人,静静地从密西西比河谷的中部步行到墨西哥湾,进行植物考察。在远离海岸的佛罗里达,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四周美丽的热带植物,忽然,从蒲葵和旺盛的藤蔓间,我闻到了一丝海风,刹那间,蛰伏已久的许许多多关于海的记忆,被激活并释放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在苏格兰的童年,而远离大海的那段岁月则销声匿迹了。
多数人喜欢观看山涧的溪流,将它们画在记忆中。但是少有人愿意观看山风,尽管山风远更美丽壮观,尽管山风也常如流水一般清晰可见。有时,当冬天的北风顺着高地山,席卷过蜿蜒的山顶时,飞扬的雪花会绵延一英里,昭示着风的踪迹。如此具象的山风,哪怕是最不具想像力的人,也不会视而不见了。而当我们往强风掠过的森林上方看去时,就可能通过风对树的作用,看出风的形态。远处,劲风忽而急下,在林上吹起涟漪,忽而狂扫,一路吹弯各坡的松树。近地,我们看见纷散的羽毛和树叶,时而平流疾走,时而飞舞盘旋,随着巨大隆起的气流扶摇直上,或从漩涡的边缘脱离,或在火焰般的顶峰跳跃。无论是平滑深邃的、瀑布般倾泻的,还是盘绕回旋的,各种气流吟唱着,围绕每一棵树,每一片树叶,并覆盖了整个区域,随着多姿的地貌,明显地改变着自己的形态,就像山溪顺应涧道的特征一样。
顺着内华达山脉的山溪,从源泉一直追溯到平原,看着溪水飞跌,溅起白色的水花,看着溪水滑落,似晶莹的羽衣,看着溪水湍急,在巨石阻挡的峡谷里呈现灰白并泛起泡沫,看着溪水轻溜,穿过树林,绵长安静地流入平原——在如此详细了解了它们,这些缎带般覆盖山地和平原的溪流的语言和形状之后,我们可以最终听到它们共唱一首宏大的颂歌,并能以清晰的内心境界去理解它们。但是就连这样的景观,与我们可能看到的山林里暴风的气流相比,也远不如后者壮丽,也丝毫不比后者更真实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