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使人联想起名家的辩论态度。只是名家的人是要驳倒普通人的常识,而《齐物论》的目的是要驳倒名家,因为名家确实相信辩论能够决定真是真非。
庄子在另一方面,认为是、非的概念都是每人各自建立在自己的有限的观点上。所有这些观点都是相对的。《齐物论》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事物永远在变化,而且有许多方面。所以对于同一事物可以有许多观点。只要我们这样说,就是假定有一个站得更高的观点。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个假定,就没有必要自己来决定孰是孰非。这个论证本身就说明了问题,无需另作解释。记善言孟子者七篇止讲道德说仁义作中庸子思笔中不偏庸不易作大学乃曾子自修齐至平治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
更高的观点
接受这个前提,就是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事物,《齐物论》把这叫做"照之于天"。"照之于天"就是从超越有限的观点,即道的观点。看事物。《齐物论》说:"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明"就是"照之于天"。这段话换句话说,"是"(此)和"彼",在其是非的对立中,像一个循环无尽的圆。但是从道的观点看事物的人,好像是站在圆心上。他理解在圆周上运动着的一切,但是他自己则不参加这些运动。这不是由于他无所作为,听天由命,而是因为他已经超越有限,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事物。在《庄子》里,把有限的观点比作井底之蛙的观点(《秋水》)。井底之蛙只看见一小块天,就以为天只有那么大。
从道的观点看,每物就刚好是每物的那个样子。《齐物论》说:"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万物虽不相同,但是都"有所然","有所可",这一点是一样的。它们都是由道而生,这也是一样的。所以从道的观点看,万物虽不相同,可是都统一为一个整体,即"通为一"。《齐物论》接着说:"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无毁,复通为一。"例如,用木料做桌子,从这张桌子的观点看,这是成。从所用的木料的观点看,这是毁。可是,这样的成毁,仅只是从有限的观点看出来的。从道的观点看,就无成无毁。这些区别都是相对的。"我"与"非我"的区别也是相对的。从道的观点看,"我"与"非"我"也是通为一。《齐物论》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里又得出了惠施的结论:"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更高层次的知识
《齐物论》接着说:"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己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在这段话里,《齐物论》比惠施更进了一步,开始讨论一种更高层次的知识。这种更高的知识是"不知之知"。"一"究竟是什么,这是不可言说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如果一对它有所思议,有所言说,它就变成存在于这个思议、言说的人之外的东西了。这样,它无所不包的统一性就丧失了,它就实际上根本不是真正的"一"了。惠施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他用这些话描写"大一",确实描写得很好,他殊不知正由于"大一"无外,所以它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因为任何事物,只要可以思议、可以言说,就一定有外,这个思议、这个言说就在它本身以外。道家则不然,认识到"一"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因而他们对于"一"有真正的理解,比名家前进了一大步。《齐物论》里还说:"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无竞"是得道的人所住之境。这样的人不仅有对于"一"的知识,而且已经实际体验到"一"。这种体验就是住于"无竟"的经验。他已经忘了事物的一切区别,甚至忘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区别。他的经验中只有浑沌的"一",他就生活在其中。
以诗的语言描写,这样的人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他真正是独立的人,所以他的幸福是绝对的。
在这里我们看出,庄子怎样最终地解决了先秦道家固有的冈题。这个问题是如何全生避害。但是,在真正的圣人那里,这已经不成其为问题。如《庄子》中说:"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田子方》)就这样,庄子只是用取消问题的办法,来解决先秦道家固有的问题。这真正是用哲学的方法解决问题。哲学不报告任何事实,所以不能用具体的、物理的方法解决任何问题。例如,它既不能使人长生不死,也不能使人致富不穷。可是它能够给人一种观点,从这种观点可以看出生死相同,得失相等。从实用的观点看,哲学是无用的。哲学能给我们一种观点,而观点可能很有用。用《庄子》的话说,这是"无用之用"(《人间世》)。
斯宾诺莎说过,在一定的意义上,有知的人"永远存在"。这也是庄子所说的意思。圣人,或至人,与"大一"合一,也就是与宇宙合一。由于宇宙永远存在,所以圣人也永远存在:《庄子》的《大宗师》说:"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放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圣人"永远存在"。
神秘主义的方法论
为了与"大一"合一,圣人必须超越并且忘记事物的区别。做到这一点的方法是"弃知"。这也是道家求得"内圣"之道的方法。照常识看来,知识的任务就是作出区别;知道一个事物就是知道它与其他事物的区别。所以弃知就意味着忘记这些区别。一切区别一旦都忘记了,就只剩下浑沌的整体,这就是大一。圣人到了这个境界、就可以说是有了另一个更高层次的知识,道家称之为"不知之知"。《庄子》里有许多地方讲到忘记区别的方法。例如,《大宗师》篇中有孔子和他最爱的弟子颜回的一段虚构的谈话:"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末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颜回就这样用弃知的方法得到了"内圣"之道。弃知的结果是没有知识。但是"无知"与"不知"不同。"无知"状态是原始的无知状态。而"不知"状态则是先经过有知的阶段之后才达到的。前者是自然的产物,后者是精神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