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霍青桐却如不闻不见,她又再细看地图,揣摸古册中所写的语句,沉吟道:“这遗书中说,桑拉巴来到这玉室,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边去,然而这玉室已是尽头,再无通路……后来桑拉巴并没逃出去,仍然从原路杀回。想来他有异常勇力,伊斯兰勇士们挡他不住,被他冲出大门,把伊斯兰战士都关在里面,一直到死……不过地图上明明画着,另有通道通到池边……”陈家洛心中不再受爱欲羁绊,头脑立时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在这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来时,张召重曾从墙上密门逸脱,于是点起火把,在玉室壁上细看有无缝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并无发见。霍青桐查察玉床,也不见有何异状。陈家洛又想起文泰来所述在铁胆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难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伸手在圆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纹丝不动,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依他力气,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这一抬之下也必稍动,但看那石桌又无特异之处,不论横推直拉,桌脚始终便如钉牢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脚下一照,心中登时凉了,原来圆桌是整块从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连在地上,自然抬不动了。三人劳顿半天,毫无结果,肚子却饿了。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干粮,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养神。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光渐正,射到了圆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还刻着花纹。”走近细看,见刻的是一群背上生翅的飞骆驼,花纹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出来,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圆桌边缘,自右至左一扳,圆桌的边缘与桌心原来分为两截,可以移动,但扳得寸许便不动了。陈家洛和霍青桐一齐使力,慢慢把边缘扳将过去,使得刻在桌缘一圈的骆驼头与刻在桌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刚刚凑合,只听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下面是一道梯级。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叫。
陈家洛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后面。转了四五个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翡翠,是个圆形的池子,隔了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枯,想来池底另有活水源头。三人见了这奇丽的景色,惊喜无已。霍青桐笑道:“喀丝丽,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丽,你去洗一下吧。”香香公主红了脸,笑道:“姊姊年纪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哟,我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转头对陈家洛道:“你评评这个理。姊姊欺侮人,说她自己不美。”陈家洛微笑不语。霍青桐道:“喀丝丽,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摇摇头。霍青桐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捧起水来,但见澄净清澈,更无纤毫苔泥,原来圆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绿色。就口而饮,甘美沁入心脾。三人喝了个饱,只见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绝。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离开。霍青桐道:“现下要想法子怎生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陈家洛道:“咱们先把玛米儿的遗骨拿出来葬在池边,好吗?”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陈家洛道:“好,想来玉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的遗骨。”三人重回到玉室,捡起骸骨,只见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简。陈家洛提了起来,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竹简一提就散成片片,见简上涂了黑漆,简身仍属完整,简上用朱漆写着密密的汉字。陈家洛心头一喜,却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翻简看下去,见一篇篇都是《庄子》。他初时还道是甚么奇书,这《庄子》却是从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颇感失望。香香公主问道:“那是甚么呀?”陈家洛道:“是我们汉人的古书,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可是没甚么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欢。”随手掷在地上,竹简落下散开,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不同,每个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回文。陈家洛捡了起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着回文问香香公主道:“这是些甚么字?”香香公主道:“破敌秘诀,都在这里。”陈家洛一怔,道:“那是甚么意思?”霍青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说,阿里得到一部汉人的书,懂得了空手杀敌之法,难道就是这些竹简?”陈家洛道:“庄子教人达观顺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捧起遗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礼。陈家洛道:“咱们出去吧。那匹白马不知有没逃脱狼口。”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们性命。它很聪明,又跑得快……”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之神骏,不禁恻然。霍青桐忽问:“那篇《庄子》说些甚么?”陈家洛道:“说一个屠夫杀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膝的进退,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合于音乐节拍,举动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临敌杀人也能这样就好啦。”
陈家洛一听,顿时呆了。《庄子》这部书他烂熟于胸,想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忽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真所谓茅塞顿开。“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窍,因其固然……”再想到:“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一动,就把张召重那奸贼杀了……”霍青桐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在想甚么。陈家洛忽道:“你们等我一下!”飞奔入内,隔了良久,仍不出来。两人不放心了,一同进去,只见他喜容满脸,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为他神智胡涂了,叫道:“你干么呀?”陈家洛全然不觉,舞动了一会,又呆呆瞪视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别吓人呀,来吧!”只见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手足又动了起来。霍青桐听他在举手投足之中势挟劲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钻研武功,拉着妹子的手道:“别怕,他没事,咱们在外面等他吧!”两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姊,他在里面干甚么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简之后,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数,在照着骸骨的姿势研探,咱们别去打扰他。”香香公主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姊姊,你怎么不也去练?”霍青桐道:“竹简上的汉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说,他练的武功很高深,我还不能练。”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现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甚么?”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许多骸骨,原来生前都会高深武功,他们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后,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对打。”霍青桐道:“对啦。不过这些人也未必武功极好,料来他们学会了几招最厉害的杀手,在紧急关头就和敌人同归于尽。”香香公主道:“唉,这许多人都很勇敢……啊哟,他学来干甚么呢?难道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吗?”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会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他总是在钻研这些招数的奇妙之处。”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着碧绿的湖水,忽道:“姊姊,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霍青桐笑道:“真胡闹。他出来了怎么办?”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望着清凉的湖水呆呆出神,轻轻的道:“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住在这里,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动,满脸晕红,忙仰头瞧着白玉山峰。等了良久,陈家洛仍不出来。香香公主脱下皮靴,把脚放在水里,将头枕在姊姊腿上,望着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