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文苑网:经典文学资源分享平台
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腹绝肠,折颈折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甚么东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美女。”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吴之荣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太也不知轻重。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怎有胆子去跟钦差大人作对?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大人,那是说井里找到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里面有金银宝贝吗?”)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其藏书之日为德?”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射大清,顾炎武盼望台湾郑逆统率海外叛兵,来恢复明朝的土宇。)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满清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这个……这个……卑职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堪问吗?)“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赋诗二章 ,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 。及浙东之陷,张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遁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厉害,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甚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甚么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读道:“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大人,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真是大大该死。他咒诅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一个甚么圣祖,再来开天。甚么开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过,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甚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吴之荣道:“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甚么只算二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上圣明,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又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甚么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话来害人。皇上说,真正的好官,一定爱惜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至于诬告旁人,老是在诗啊文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寻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韦小宝一意回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通,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越说越是声色俱厉,要吓得吴之荣从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全是为了举告浙江湖州庄廷?”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挑起文字狱以干求功名富贵,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戏。这次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那知钦差大人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他零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亲手经办的。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真糟糕之极了。”康熙如何擒拿鳌拜,说来不大光彩,众大臣揣摩上意,官场中极少有人谈及,吴之荣官卑职小,又在外地州县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鳌拜大人,便是死于眼前这位韦大人之手,否则的话,更加要魂飞魄散了。韦小宝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完了吗?”吴之荣道:“这首诗,还……还……还有一半。”韦小宝道:“下面怎么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厓门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甚么,讲的是甚么山鬼,甚么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韦小宝脸一沉,厉声道:“我说黄脸婆,就是黄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么?为甚么有人做诗取笑黄脸婆,要你看不过?”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拍的一声,诗集落地,说道:“是,是。卑职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