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送来这些东西,显然是把冒浣莲当作纳兰容若新收的妃子。冒浣莲神色自若,佯作不知,待侍卫去后,微微笑道:“良朋相遇,焚香夜谈,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纳兰容若见冒浣莲心胸开朗,自责心邪,笑道:“姑娘不睡,我也不睡好了。”
两人剪烛焚香,品茗夜话。纳兰容若道:“姑娘真重友道,为凌未风冒此大险。”冒浣莲道:“全靠公子帮忙。”纳兰容若道:“楚昭南奉派给十四皇子允题做帮手,那么现在是在西藏了。允题帐下武士颇多,只怕不易营救。”冒浣莲道:“尽力而为,成不成那只好委之天命了。”纳兰又道:“可惜我不能帮你什么忙。”冒浣莲道:“你替我们探出消息,我们已是感激不尽。”
正事说完之后,两人谈论诗词,十分投合,帐外朔风怒号,帐中却温暖如春。纳兰容若听冒浣莲细谈家世,又是怜惜,又是羡慕,说道:“父死别,母生离,剩下你一个孤女,浪迹天涯,也真难为你了。”冒浣莲道:“惯了,也就不觉得了。其实我也并不寂寞,有傅伯伯,还有许多朋友们在一起。”纳兰叹道:“所以我说你比我有福。”他想起死去的爱妻,再着眼前的玉人,心魄动荡,暮然想起冒浣莲所说的“好朋友”之中,想来也有那“傻小子”在,不禁问道:“你那位……那位,我记不起名字了。没有与你同来?”冒浣莲娇笑道:“他叫桂仲明,他傻得很,我不放心他,不敢要他同来。”话语中充满无限柔情,纳兰容若如沐冷水,强笑道:“桂兄知你这样关心,不知如何感激?”冒浣莲笑道:“若使两心为一,那已无需感激了。”纳兰容若敲了一下额头,笑道:“该罚,该罚,我这句话真如词中劣笔,道不出挚性真情。”冒浣莲忽然说道:“多一个知心的人就少许多寂寞,你还是该早点续弦。”纳兰容若道:“曾经沧海,只怕很难再动心了。”冒浣莲笑道:“我虽未结婚,但我想夫妇之间,只求有所适合,便是美满姻缘,不必强求样样适合。比如我和桂仲明,同是江湖儿女,我喜欢他的戆直纯真,他虽不解诗词,我也并无所憾。以你的身世,尽可找得温柔贤淑的闺秀,何必过份苛求?”纳兰勉强点了点头,说道:“谢谢姑娘关心。”
夜渐浓,两人谈得也越亲切。纳兰容若闻得缕缕幽香,醉魂酥骨,忽然说道:“我去年在京中与你同赏荷花,过后时觉幽香。只道今生不能再闻了。谁料又有今晚奇逢。”冒浣莲何等聪明,眼珠一转,扭转话题说道:“公子是当代词家,我有幸得与公子长谈,若不献词求教,岂不辜负今宵之会?”纳兰容若大为高兴,拍掌说道:“姑娘冰雪聪明,填的词一定是好的了。”展开词笺,提起笔来,说道:“你念吧,我给你写。”
冒浣莲念道:
“最伤心烽火烧边城,家国恨难平。
听征人夜泣,胡笳悲奏,应厌言兵。
一剑天山来去,风雨惯曾经。
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
此恨谁能解,绝塞寄离情。
莫续京华旧梦,请看黄沙白草————
碧血尚阴凝。
惊鸿琼水过,波荡了无声。
更休问绦珠移后,泪难浇,何处托孤茎,应珍重:琼楼来去,稳泛空溪。
纳兰容若一面写,心儿一面卜卜地跳,写完之后,苦笑说道:“这首词原来是你特别送给我的?”冒浣莲点了点头,纳兰容若卷起词笺,低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
冒浣莲这首词表现了真挚的友情,但其中却又含有深意,上半阀表达了厌恶战争,但为了国仇家恨,又不能不冒着暴风雨去抗争的思想感情。到“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两句,便谈及自己对纳兰容若的友谊态度,意思是:我们现在仍是处在不同的两个敌对集团,除非是世界变了,清兵退出关了,我们的友谊才能自由生长,那时候才能和你无拘无束地在星光下并辔驱驰。而现在呢?却是不可能的事。这种战争造成的友谊障碍,实在是人生的一大恨事。可是这种恨事,又有几人能够了解呢?
下半阂自”莫续京华旧梦”起,一直到“应珍重,琼楼来去,稳泛空溟”止,更是直接答复纳兰容若刚才的话了。纳兰容若缅怀京华旧事,恋恋于昔日谈词赏荷的好梦。冒浣莲告诉他道:京华旧梦是难于续下去了,你看目前的情况吧,清军琼过草原,在黄沙白草之上,碧血尚自凝结,没有消尽,在这样两方交战之中,那种好梦又如何能够再续下去?我们这段友谊,只好请你比作“惊鸿琼水”,过了便算了。至于我呢?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虽然是个孤女,但却并不像神话中的绦珠仙草,离开了天河之后,要用眼泪来浇才能生长的。不,我还没有那样脆弱。倒是对于你,我却希望你自己珍重,你在帝玉之家,正如在“琼楼”高处,可能不胜寒风呢,我倒愿意你能够把持得定,好像在太空中行驶的船只,虽然没什么人帮助你,你也能把稳了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