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山想起这位空见大师后来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的,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谢逊续道:“当时我便问道:‘是少林寺的空见神僧么?’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当。老衲正是少林空见。’我道:‘在下跟大师素不相识,何故相戏?’空见说道:‘老衲岂敢戏弄居士?请问居士,此刻欲往何处?’我道:‘我到何处去,跟大师有何干系?’空见道:‘居士今晚想去杀害武当派的宋远桥大侠,是不是?’“我听他一语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惊。他又道:‘居士要想再做一件震动武林的大案,好激得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现身,以报杀害你全家的大仇……’我听他说出了我师父的名字,更是骇异。要知我师父杀我全家之事,我从没跟旁人说过。这件丑事我师父掩饰抵赖也犹恐不及,自己当然更不会说。这空见和尚却如何知道?
“我当时身子剧震,说道:‘大师若肯见示他的所在,我谢逊一生给你做牛做马,也所甘愿。’空见叹道:‘这成昆所作所为,罪孽确是太大,但居士一怒之下,牵累害死了这许多武林人物,真是罪过罪过。’我本来想说:‘要你多管甚么闲事?’但想起适才他所显的武功,我可不是敌手,何况正有求于他,于是强忍怒气,说道:‘在下实是迫于无奈,那成昆躲得了无影无踪,四海茫茫,教我到哪里去找他?’空见点头道:‘我也知你满腔怨毒,无处发泄。那宋大侠是武当派张真人首徒,你要是害了他,这个祸闯得可实在太大。’我道:‘我是志在闯祸,祸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来。’“空见道:‘谢居士,你要是害了宋大侠,那成昆确是非出头不行。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远不及他,这场血海冤仇是报不了的。’我道:‘成昆是我师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比你清楚。’“空见摇头道:‘他另投名师,三年来的进境非同小可。你虽练成了崆峒派的“七伤拳”,却也伤他不得。’我惊诧无比,这空见和尚我生平从未见过,但我的一举一动,他却似件件亲眼目睹。我呆了片刻,问道:‘你怎么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说的。’”他说到这里,张殷夫妻和无忌一齐“啊”的一声。谢逊道:“你们此刻听着尚自惊奇,当时我听了这句话,登时跳了起来,喝道:‘他又怎么知道?’他缓缓的道:‘这几年来,他始终跟随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断的易容改装,是以你认他不出。’我道:‘哼,我认他不出?他便是化了灰,我也认得他。’他道:‘谢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这几年来,你一心想的只是练武报仇,对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不是认他不出,你压根儿便没去认他。’“这番话不由得我不信,何况空见大师是名闻天下的有道高僧,谅也不致打诳骗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将我杀了,岂不干净?’空见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举手之劳。谢居士,你曾两次找他报仇,两次都败了,他要伤你性命,那时候为甚么便不下手?再说你去夺那《七伤拳谱》之时,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内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余二老呢?他们为甚不来围攻?要是五老齐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罢?’“当日我打伤‘崆峒三老’后,发觉其余二老竟也身受重伤,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是个未能得解的大疑团。莫非崆峒派忽起内哄?还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我听见空见大师这般说,心念一动,说道:‘那二老竟难道是成昆所伤?’”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愈说愈奇,虽然江湖上的事波谲云诡,两人见闻均广,甚么古怪的事也都听见过,可是谢逊此刻所说之事却实是猜想不透。两人心中均隐隐觉得,谢逊已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不论智谋武功,似乎又皆胜他一筹。
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师父暗中所伤么?”谢逊道:“当时我这般冲口而问。空见大师说道:‘崆峒二老受的是甚么伤,谢居士亲眼得见么?他二人脸色怎样?’我默然无语,隔了半晌,道:‘如此说来,崆峒二老当真是我师父所伤了。’原来当时我见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满脸都是血红的斑点,显然是他二人用阴劲伤人,却被高手以‘混元功’逼回。这样满脸血红斑点,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内劲之外,除非是猝发斑症伤寒之类恶疾,但我当日初见崆峒五老之时,五个人都是好端端地,自非突起暴病。当时武林之中,除了我师徒二人,再无第三人练过混元功。“空见大师点了点头,叹道:‘你师父酒后无德,伤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后,惶惭无地,是以你两次找他报仇,他都不伤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将你打伤,但你两次都是发疯般跟他拚命,若不伤你,他始终无法脱身。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随在你身后,你三度遭遇危难,都是他暗中解救。’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三件蹊跷之事,在万分危急之际,敌方攻势忽懈。尤其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斗,情势最是凶险。空见大师又道:‘他自知罪过太深,也不能求你饶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岂知你愈闹愈大,害死的人越来越多。今日你若再去杀了宋远桥大侠,这场大祸可真的难以收拾了。’“我道:‘既是如此,请大师叫我师父来见我。我们自己算帐,跟旁人不相干。’空见大师道:‘你师父没脸见你。再说,谢居士,不是老衲小觑你,你便是见到了他,也是枉然。’我道:‘大师是有道高僧,是非黑白,自然清楚得很。难道我满门血仇,就此罢了不成?’他道:‘谢居士遭遇之惨,老衲也代为心伤。可是尊师酒后乱性,实非本意,何况他已深自忏悔,还望谢居士念着昔日师徒之情,网开一面。’我怒发如狂,说道:‘我若再打他不过,任他一掌击毙便了。此仇不报,我也不想活了。’“空见大师沉吟良久,说道:‘谢居士,尊师武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练成了七伤拳,也伤他不得。你若不信,便请打老衲几拳试试。’我道:‘在下跟大师无冤无仇,岂敢相伤?在下武功虽然低微,这七伤拳却也不易抵挡。’他道:‘谢居士,我跟你打一场赌。尊师杀了你一家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若打伤了我,老衲便罢手不理此事,尊师自会出来见你。否则这场冤仇便此作罢如何?’我沉吟未答,心知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伤拳虽然厉害,要是真的伤他不得,难道这仇便不报了?“空见大师又道:‘老实跟你说,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决不容你再行残害无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罢手,过去之事大家一笔勾销。否则你要找人报仇,难道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便不想找你报仇么?’“我听他语气严厉起来,狂性大发,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挡不住之时,随时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师父出来相见。’空见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请发拳罢!’我见他身材矮小,白眉白须,貌相慈祥庄严,不忍便此伤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声,击在他胸口。”无忌叫道:“啊哟!义父,你使的便是这路震断树脉的‘七伤拳’么?”谢逊道:“不是!这第一拳是我师父成昆所授的‘霹雳拳’。我一拳击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我想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后一步,若将‘七伤拳’施展出来,不须三拳,便能送了他的性命。当下我第二拳稍加劲力。他仍是晃了晃,退后一步。第三拳时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劲力已加了一倍有余,但击在他身上仍是一模一样。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断他的肋骨,但他体内并不生出反震之力,只是若无其事的受了我三拳。“我想,要将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伤。我虽为恶已久,但对他舍己为人的慈悲心怀也有些肃然起敬,说道:‘大师,你只挨打不还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应不去害那宋远桥便是。’他道:‘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样?’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顿了一顿,又道:‘但大师既然出面,谢某敬重大师,自此而后,只找成昆自己和他家人,决不再连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空见大师合十说道:‘善哉,善哉!谢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谨代天下武林同道谢过。只是老衲立心化解这场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罢。’“我心下盘算,只有用‘七伤拳’将他击伤,我师父才肯露面,好在这‘七伤拳’的拳劲收发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于是说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着发出,这一次用的是‘七伤拳’拳劲了。拳中胸膛,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无忌道:“这可奇了,这位老和尚这次不再退后,反而向前。”张翠山道:‘那是少林派‘金刚不坏体’神功罢?”谢逊点头道:“五弟见多识广,所料果然不错。我这拳击出,和前三拳已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内腹中,有如五脏一齐翻转。我心知他也是迫于无奈,倘若不使这门神功,便挡不住我的七伤拳。我久闻少林派‘金刚不坏体’神功乃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时亲身领受,果然非同小可。当下我第五拳偏重阴柔之力,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阴柔之力反击过来,我好容易才得化解……”无忌道:“义父,这老和尚说好不还手的,怎地将你的拳劲反击回来?”谢逊抚着他的头发,说道:“我打过第五拳,空见大师便道:‘谢居士,我没料到七伤拳威力如此惊人,我不运功回震,那便抵挡不住。’我道:‘你没还手打我,已是深感盛情。’当下我拳出如风,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气打出。那空见大师也真了得,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刚柔分明,层次井然。“我心下好生骇异,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轻飘飘的打了出去。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待我拳力着身,便跨上两步,竟在这霎息之间,占了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