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翰谏议执事:士之能以其姓名闻乎天下后世者,夫岂偶然哉!以今观之,乃可以见。生而同乡,学而同道,以某问某,盖有曰吾不闻者焉。而况乎天下之广,后世之远,虽欲仿佛,岂易得哉!古之以一能称,一善书者,愚未尝敢忽也。今夫群群焉而生,逐逐焉而死者,更千万人不称不书也。彼之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有以过乎千万人者也。自孔子没,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阔远,二百余年而扬雄称于世。扬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余年,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且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不可忽,则其多称而屡书者,其为人宜尤可贵重。奈何数千年之间,四人而无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无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宜何以待之?洵一穷布衣,于今世最为无用,思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而不可得者也。况夫四子者之文章,诚不敢冀其万一。顷者张益州见其文,以为似司马子长。洵不悦,辞焉。夫以布衣,而王公大人称其文似司马迁,不悦而辞,无乃为不近人情。诚恐天下之人不信,且惧张公之不能副其言,重为世俗笑耳。若执事,天下所就而折衷者也。不知其不肖,称之曰:“子之《六经论》,荀卿子之文也。”平生为文,求于千万人中使其姓名仿佛于后世而不可得。今也,一旦而得齿于四人者之中,天下乌有是哉?意者其失于斯言也。执事于文称师鲁,于诗称子美、圣俞,未闻其有此言也,意者其戏也。惟其愚而不顾,日书其所为文,惟执事之求而致之。既而屡请而屡辞焉,曰:“吾未暇读也。”退而处,不敢复见,甚惭于朋友,曰:“信矣,其戏也!”虽然,天下不知其为戏,将有以议执事,洵亦且得罪。执事怜其平生之心,苟以为可教,亦足以慰其衰老,唯无曰荀卿云者,幸甚!
【上欧阳内翰第三书】
洵启:昨出京仓惶,遂不得一别。去后数日,始知悔恨。盖一时间变出不意,遂扰乱如此,怏怅怏怅。不审日来尊履何似?二子轼、辙竟不免丁忧。今已到家月余,幸且存活。洵道途奔波,老病侵陵,成一翁矣。自思平生羁蹇不遇,年近五十,始识阁下。倾盖晤语,便若平生。非徒欲援之于贫贱之中,乃与切磨议论,共为不朽之计。而事未及成,辄闻此变。孟轲有云:“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岂信然邪?洵离家时,无壮子弟守舍,归来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今且谢绝过从,杜门不出,亦稍稍取旧书读之。时有所怀,辄欲就阁下评议。忽惊相去已四千里,思欲首望见君子之门庭不可得也。所示范公碑文,议及申公事节,最为深厚。近试以语人,果无有晓者。每念及此,郁郁不乐。阁下虽贤俊满门,足以啸歌俯仰,终日不闷,然至于不言而心相谕者,阁下于谁取之?自蜀至秦,山行一月,自秦至京师,又沙行数千里。非有名利之所驱与凡事之不得已者,孰为来哉?洵老矣,恐不能复东。阁下当时赐音问,以慰孤耿。病中无聊,深愧疏略,惟千万珍重。
【上欧阳内翰第四书】
洵启:夏热,伏惟提举内翰尊候万福。向为京兆尹,天下谓公当由此得政。其后闻有此授,或以为拂世戾俗,过在于不肯卤莽。然此岂足为公损益哉。洵久不奉书,非敢有懈,以为用公之奏而得召,恐有私谢之嫌。今者洵既不行,而朝廷又欲必致之。恐听者不察,以为匹夫而要君命,苟以为高而求名,亦且得罪于门下,是故略陈其一二,以晓左右。闻之孟轲曰:“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洵之所为欲仕者,为贫乎?实未至于饥寒而不择。以为行道乎?道固不在我。且朝廷将何以待之?今人之所谓富贵高显而近于君可以行道者,莫若两制。然犹以为不得为宰相,有所牵制于其上,而不得行其志。为宰相者,又以为时不可为,而我将有所待。若洵又可以行道责之邪?始公进其文,自丙申之秋至戊戌之冬,凡七百余日而得召。朝廷之事,其节目期限,如此之繁且久也。使洵今日治行,数月而至京师,旅食于都市以待命,而数月间得试于所谓舍人院者,然后使诸公专考其文,亦一二年。幸而以为不谬,可以及等而奏之,从中下相府,相与拟议,又须年载间,而后可以庶几有望于一官。如此,洵固以老而不能为矣。人皆曰求仕将以行道,若此者,果足以行道乎?既不足以行道,而又不至于为贫,是二者皆无名焉。是故其来迟迟,而未甚乐也。王命且再下,洵若固辞,必将以为沽名而有所希望。今岁之秋,轼、辙已服阕,亦不可不与之俱东。恐内翰怪其久而不来,是以略陈其意。拜见尚远,唯千万为国自重。
【上欧阳内翰第五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