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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我是开山路的老手,也曾经开过川藏北线,但仍被眼前的路吓得不敢往边上看。关键是江水滔滔,都是雪山下来的冰水,下去则是万劫不复。每年都有特大车祸,且都在其中十多公里的一段发生,一死几十人。按藏俗,每死一个,就在江边插一面白旗,有一阵子,那段路白幡飘摇,让所有的过客皆心惊胆寒。县领导也怕了,请来八方活佛念经作法,最后又在那段路修了13座白塔镇邪,这样一直到现在,才没再出车祸。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可解,我欣赏这样的官员——敢于承担政治风险,冒犯无神论的原则,尊重民俗,为苍生做点功德无量的善事。

茨中教堂的委托管理者吴贡底老人就坐在我们车上。他来县里办事,刚好可以带我们回村。他是个地道的农民,“文革”前在县里读过初中;因为信教,也因为出身富农,年轻时吃过许多苦头。90年代,政府落实部分宗教政策,拨款维修了教堂,由于昆明教区派不出神父,就委托他负责管理。无论政教两方,皆无任何经济补助;他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当然也自愿为主服务。

他有一女两男,长女就翻车死在这条路上,留下一个被医生打针打傻了的儿子,由他这个外公抚养。长子叫约翰,次子叫彼德,当然都是教名,用的圣徒的大号。他家两栋二层木楼围着个小院,四面皆种着各种果树。院子下是牲口棚,喂着猪牛;在当地,这就算中等人家,有一份自足而体面的生活。

楼上有客房,因为近几年来参观教堂的游人多了,他家还兼做客栈,在留言簿上被称作红玫瑰。名字由来是他家自酿的红葡萄酒非常好,且一直栽种的是当年法国传教士带来的红玫瑰品种。屋顶上装了太阳能热水器,有专门的盥洗室,只是厕所和所有的农家一样,难以入目。

从吴家到教堂约两公里,整个村子也就沿江散居着,不到百户人家。村中有藏、纳西、傈僳、白、回、汉等多个民族,以藏为主,通用的是藏语。信天主教的占九十多户,信藏传佛教的有几户;东巴教由于信众少,在“文革”中被基本打压,现在难以恢复。有一两家的家人分别信天主和佛教,却也互不相涉,可以和谐共处。

虽然没有神父,村里至今仍保持每周日到教堂做礼拜的习惯。凡是重大的教节,则更要举行隆重的集会。没有神职人员,村民则自己推举年老且还能使用藏语讲经布道的乡亲,自行组织,经年不废。吴老汉对此忧心忡忡,会讲的老人日见稀少,他们又没能力再将这些经书翻成藏语,用汉语讲当地人又听不懂,这一线教脉,他不知如何才能世代相传。

他对我说——托主的福,他家年年果粮丰收,他还成了州政协代表,去过一次北京参观。他希望教区能早日派来神父,但现在,他只能用汉语来记录那些老人的藏语经文。他拿给我看那些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汉字藏音玫瑰经,我竟然如对天书。我为老人的可怜努力深深感动,我想假使罗马教皇知道在遥远的东方佛地,还有这样一个藏族农民,在执着地传播他们仅知的那点儿福音,他是应该为他封圣徒的。

教堂是村民相对集中的一个地方,旁边还有一所香港富人捐赠的小学,孩子们在其中歌唱。教堂完整地保留着它的法式建筑风格,进门是四层高的钟楼,然后是可容百人的殿堂及讲坛。彩绘玻璃窗和顶棚都基本完整,耶稣和圣母等塑像仍然各归其位。每个地方都干干净净,可以看出老人的深心爱护。庭院里还空着许多房子,院墙都是大理石,在一百年前这样一个闭塞的小村,我难以想象那些法国传教士,曾经历怎样的困难才完成这样一个不朽的建构。

教堂前和右边是几亩地的葡萄园,那些来自法兰西的种子,至今依旧在这片土地上开花结实。园子中还有几棵大树,浓荫覆盖着两所小坟——都有石碑,一有名,一无名,但他们都来自法国。

我在那神父墓前仔细辨析着那些斑驳歪斜的铭文,显然这是后来补刻的。村民只知道其中一位叫伍许东(汉名),卒于1921年,来自法兰西。另一位据说逝于20世纪40年代,烽火乱世,连名字也不曾留下。他们的故土则肯定早已遗忘了他们的一度存在,不知罗马教廷的陈年档案中,是否还有他们灰暗的记录。

伍许东应该就是最早来到茨中的那位神父,但他不是最早走进这片河谷地带的使徒。早在1864年左右,这里就由天主教康定教区派来了首批传教士,并在旁边的巴东和茨姑两村设立教堂。我今天已无法想象,那些使徒是怎样在这片藏秘的古老土地上落地生根的。因为即使眼前,藏民对佛教的虔诚崇信都是深入骨髓的,几个形貌古怪语言简陋的洋人,何以敢来此地吸纳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