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一批时代的流配归来者身上,发现了世道的秘密,开始一惊一乍地审视这个共和国的来历。一边是学校的五好学生进步青年,一边是街头的贱民聚会旁听者;两边的教育迥然不同,他像一个身负绝密的孩子,活在某种惊恐和不安中。
类似的际遇,朱学勤兄也曾经在他的《失踪的思想家》中回忆过。而我的少年,也曾有大致相似的启蒙。我从无数故事和亲历中感知,在中国底层,无论处于怎样的兵荒马乱和高压恐吓之下,都一直有某种江湖道统在秘密传承。正是这样一些不惜扛枷负锁的人,在民间社会坚守常识,揭发真相,思考着国家民族的走向。
而今,当霜鬓艰深的他,也成为这样一个纯粹的民间思想者之时,我在他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深巷瓦砾中,似乎找到了那一起点。
四
1974年的中国,“文革”进入疲软整顿期。因为副统帅的决裂,更多的中国人开始反思那个畸形时代的诸恶。这一年,高中毕业只能下乡落户的毛喻原,成为乐山周边山区的一个甘于挑粪的农民。
他的母校乐山一中,曾经是抗战时期武汉大学的所在。武大班师之后,馆藏的图书多数留给了该校。“文革”的焚书运动中,校方封存了那些“毒草”予以保护。这时,童蒙已开的老毛和他的平生兄弟莫斯等哥们儿,因为强烈的求知欲而无所求,于是开始了他们冒险的偷书计划——他们定期攀缘母校那些熟悉的门窗,像翻越一个愚昧罪恶的时代一样,直接进入民国的宝藏。那些沾濡着前朝精英手泽唇香的书卷,就这样流进了山野怀梦青年的私囊。所谓涓滴之珍啊,在最荒芜的年代,像一脉骨血暗传,就这样以最乱法的方式,滋润了这些穷乡僻壤青年的腹笥和远大视野。
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知识青年——当多数同代人还在背诵最高指示时,他们早已熟稔了费尔巴哈叔本华尼采了。因为知识,他很快成了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而村小边上孤独改造的某个老右派,又必然地成了他在乡村生活中唯一的朋友。仔细考察我们身边很多人的优异,皆因尘世间这样一些看似偶然甚至荒诞的际遇交往。
那个时代的毛喻原,在真正的底层社会窥见了人民。他一边习武健身,甚至伪装成了一个民兵连连长,一边在心底纵情滋生着自己独立人格的反骨。他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独自策划查勘地形,准备了一个特别招展的大字横幅,密谋在某个深夜挂上乐山的最高楼房……
他把与他同姓帝王的质疑和愤怒,凝聚在那一个节省口粮买来的巨幅长卷里。在临近行动的前夜,他忍不住告诉了那个老右派的忘年之交。但是,他接到了一个真正深通中国的前辈的劝阻和警告。那个为了成就他的前辈,中止了他的无谓冒险。他躲过了他的灭顶之灾,最后还惨不忍睹地看见了那个孤独男人,在一次被羞辱的爱情之后,乱刀自杀……
有时,我总在想,一个男人的一生,究竟社会要提供多少生命和血泪,才能浇灌出这样一个另类啊。很显然,老毛正是在这样一些坚硬的残酷事件中,更深地看见了他所处的国运中的悲哀。
五
“文革”中坚持读书、思考甚至写作的少数青年,基本上成了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的首批应试者。老毛和莫斯不约而同,甚至有些怀才不遇似的一起被西南农业大学录取。他分在茶叶之类的特产专业,其优质异秉依旧使他像高中时代一样,成了班上的骨干。
但是,几乎从进校开始,老毛就对中国大学教育彻底失望。他在人群中横来直去,对周遭世界保持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其实,那时的大学,远比今天的大学要宽容和开放,而学生们多来自社会各界,独立人格和思考,也远比现在的孩子们要好。有那么一年,中国曾经允许高校学生竞选人大代表,一时间多数大学掀起了竞选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