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队偷肉吃,是监狱的惯例。队里的干警深知这是伙夫们的特权,往往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来说是到了开荤的那一天,厨师会先留下一块好肉,单独烹调了留给自己队友,其他犯人吃另外的大锅菜。伙房队更大的神通,则是偶尔托送菜的师傅,可以悄悄带进白酒来。
那一阵监狱的劳改产品被美国攻击,经济效益直线下滑,很久没有改善伙食。某日半夜,黎爷偷偷把我从梦中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状,在嘴边比画出一个喝酒的姿势,我立马翻身下床。两人来到厨房的菜库里,关灯锁门,但见地上反扣着一把电烙铁,一个小锅正香气扑鼻地咕嘟其上。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声状,再从怀里掏出两个小二锅头。两人席地而坐,就着锅里的肉烧青椒,对饮起小酒来。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父亲病危,心里难过。老哥也帮不了你别的,也不会说话,这顿酒,是我托了几个队的老大,才帮你偷运进来的;这烙铁,还是借的服装队的。我反正也不想减刑,万一被抓到了,你就一碗都推到我头上,就说是我强迫拉你来作陪的。你还是要争取早点回去,你回到社会还有用,我们这些渣滓,老死在这儿也无所谓了。
我喝着烈酒,吃着热菜,眼角上止不住的泪线竟如岩浆一般烫人。我掩饰着不接他的话茬儿,连闷几大口,压制住心头的烈焰,转头只夸他的菜好。我好奇厨房已经多日不见荤腥,他哪里弄来的这顿佳肴。他神秘地笑道:早跟你说过,灾年饿不死伙夫,你该信了吧。这道菜谱,你不学也罢,反正这辈子除开这里,你再也吃不着就是了。
两人喝干吃完,微醺中我啧啧咂舌。他怪笑着说:粮仓中有耗子,我早就发现了,呵呵,终于被我设套逮住了几只大的……你不许骂我啊,哥也不能为你割股疗饥啊,虽然我这也有一身好肉……
对此深情,我还能说什么呢?
八
除开面相,怎么着看黎爷,都不像是一个歹徒。表面上横眉立眼,骨子里却多数时候宅心仁厚。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下严重伤害罪,且一判就十二年呢?多数犯人都爱私下喊冤,说是判重了,对社会依旧透着恶气。尤其是经济犯,总要拿更大的领导比,说人家才判多少,他这个相对那个数字来说,就是偏重了,等等。只有黎爷,从来没听他说过冤屈,他似乎内心对自己的判决就是——罪有应得。
犯人排队切菜的时候,喜欢嘻嘻哈哈扯闲白——拿官员犯人和性犯罪的开涮。有个税务局来的处长总爱“念条”(牢话指啰唆牢骚),老是说他是路线斗争的牺牲品之类。一天黎爷听见,忽然过来从我手中夺过菜刀和萝卜,悬空拿在手上,唰唰唰一阵快刀,萝卜片薄如蝉翼,雪片一般飘洒出去。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以为他在炫耀特技。一根萝卜削完到根部,他才住手横刀,指着那处长杀气腾腾地说——共产党要把你们,像老子这样乱刀片尽,没一个敢说是冤假错案。你还喊冤?
那处长脸色煞白,支支吾吾不敢还嘴。黎爷气哼哼将手中菜刀飞出,哗的一声斜插在案板上颤抖,背身而去。一老犯知道黎爷的来历底细,嘀咕着对那处长说:看到没?那身架,包公包龙图转世。大家一阵哄笑。老犯警告处长道: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就是被你们害的。处长咕哝冤有头债有主,我又没跟他结仇,凭什么啊?
凭什么呢?大家也好奇,都想听老犯“还个娘家”(牢话指任何事要交底说出缘由之意)。老犯苦笑不语,指着黎爷背影说——嘿嘿,玩菜刀的,好手艺啊。玩大了的就是贺龙,玩栽了的就是黎爷。说书的管这叫时运不济,英雄卧槽。老话说得好——菜刀不能见新血,见了就得要遭孽。你们看,就算是当了元帅,最后还不得冤死狱中。这就是他们厨帮的古训,嘿嘿。
我问那老话的意思是什么,菜刀哪有不见血的啊?老犯慢悠悠摆古,说我也是听他以前闲扯的。菜刀,是他们厨帮的神器,也是他们的衣食饭碗。按说厨师的主要工具是炒勺,但拜师学艺都是要从切菜开始。因此三年满师的时候,要给师傅三跪九叩纳礼。而师傅在送走徒儿的时候,要送一把精钢菜刀作别。但菜刀可以切肉,不能杀生,否则厨帮就不是厨帮,成了屠行了。所以这一行的规矩是,千万不能拿菜刀去杀活物——杀鸡也不行。杀生有专门杀生的刀,屠夫行也分得清楚。如果坏了规矩,厨师就要走霉运。黎爷那一次,按他自个儿的话说——就算是污了老祖宗传下来的那把菜刀。
大家都安静下来,催老犯继续还黎爷的娘家。砧板上切菜的声音如雨点般细碎,又如万马奔腾在遥远的草野,隐约传来摧肝裂肺的武士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