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重读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还重读了安徒生的一些童话。和小时候 不一样,现在读童话的兴奋点不在故事,甚至也不在故事背后的寓意,而是更多地感受到童 话作者的心境,于是读出了一种悲凉。
据说童话分为民间童话和作家童话两类,而民间童话作为童话之源是更有价值的。但是,我 自己偏爱作家童话,在作家童话中,最读不厌的又是这一篇《小王子》。我发现,好的
童话 作家一定是极有真性情的人,因而在俗世又是极孤独的人,他们之所以要给孩子们讲故事决 不是为了劝喻,而是为了寻求在成人世界中不易得到的理解和共鸣。也正因为此,他们的童 话同时又是写给与他们性情相通的成人看的,或者用圣埃克苏佩里的话说,是献给还记得自 己曾是孩子的少数成人的。
莫洛亚在谈到《小王子》时便称它为一本“给成人看的儿童书籍”,并说“在它富有诗意的 淡淡的哀愁中蕴含着一整套哲学思想”。不过,他声明,他不会试图去解释《小王子》中的 哲学思想,就像人们不对一座大教堂或布满星斗的天穹进行解释一样。我承认他说得有理。对于一切真正的杰作,就如同对于奇妙的自然现象一样,我们只能亲自用心去领悟,而不能 凭借抽象的概括加以了解。因此,我无意在此转述这篇童话的梗概,只想略微介绍一下作者 在字里行间透露的对成人的精辟看法。
童话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王子,他住在只比他大一点儿的一颗星球上。这颗星球的编号是B612 。圣埃克苏佩里写道,他之所以谈到编号,是因为成人们的缘故--
“大人们喜欢数目字。当你对他们说起一个新朋友的时候,他们从不问你最本质的东西。他 们从不会对你说:‘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爱玩什么游戏?他搜集蝴蝶吗?’他们问你的是 :‘他几岁啦?他有几个兄弟?他的父亲挣多少钱呀?’这样,他们就以为了解他了。假如你 对大人说:‘我看见了一所美丽的粉红色砖墙的小房子,窗上爬着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 ……’他们是想像不出这所房子的模样的。然而,要是对他们说:‘我看到一所值十万法郎 的房子。’他们就会高呼:‘那多好看呀!’”
圣埃克苏佩里告诉孩子们:“大人就是这样的,不能强求他们是别种样子。孩子们应当对大 人非常宽容大度。”他自己也这样对待大人。遇到缺乏想像力的大人,“我对他既不谈蟒蛇 ,也不谈原始森林,更不谈星星了。我就使自己回到他的水平上来。我与他谈桥牌、高尔夫 球、政治和领带什么的。那个大人便很高兴他结识了这样正经的一个人。”
在这巧妙的讽刺中浸透着怎样的辛酸啊。我敢断定,正是为了摆脱在成人中感到的异乎寻常 的孤独,圣埃克苏佩里才孕育出小王子这个形象的。他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发 现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占有、权力、虚荣、学问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活着。他得出结论 :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相反,孩子们是知道的,就像小王子所说的:“只有孩子 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 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们拿走,他们就哭了。”孩子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 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便对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 有价值了。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能给 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许多成人之可悲,就在于失去了孩 子时期曾经拥有的这样的真性情。
在安徒生的童话中,我们也常可发现看似不经意的对成人世界的讽刺。有一篇童话讲一双幸 运套鞋的故事,它是这样开头的:在一幢房子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晚会,客人们就某个无聊 话题发生了争论。安徒生接着写道:“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 一读的报纸外,没有什么能打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厅去看一 下吧。”笔锋由此转到那双套鞋上。当然,在安徒生看来,这双不起眼的套鞋远比客厅里那 貌似有学问的谈话有趣得多。在另一篇童话中,安徒生让一些成人依次经过一条横在大海和 树林之间的公路。对于这片美丽的景致,一个地主谈论着把那些树砍了可以卖多少钱,一个 小伙子盘算着怎样把磨坊主的女儿约来幽会,一辆公共马车上的乘客全都睡着了,一个画家 自鸣得意地画了一幅刻板的风景画。最后来了一个穷苦的女孩子,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 没有做。“她惨白的美丽面孔对着树林倾听。当她望见大海上的天空时,她的眼珠忽然发亮 ,她的双手合在一起。”虽然她自己并不懂得这时渗透了她全身的感觉,但是,惟有她读懂 了眼前的这片风景。
无须再引证著名的《皇帝的新装》,在那里面,也是一个孩子说出了所有大人都视而不见的 真相,这当然不是偶然的。也许每一个优秀的童话作家对于成人的看法都相当悲观。不过,安徒生并未丧失信心,他曾说,他写童话时顺便也给大人写点东西,“让他们想想”。我相 信,凡童话佳作都是值得成人想想的,它们如同镜子一样照出了我们身上业已习以为常的庸 俗,但愿我们能够因此回想起湮没已久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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