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啃胡塞尔的那些以晦涩著称的著作。哲学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胡塞尔是二十世 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作为现代现象学之父,他开创了一个半分天下、影响深广的哲学运 动。可是,人们大约很难想到,这位大哲学家在五十七岁前一直是一个没有职称的人,在哥 廷根大学当了十六年编外讲师。而在此期间,他的两部最重要的著作,《逻辑研究》和《观 念》第一卷,事实上都已经问世了。
有趣的是,德国另一位大哲学家,近现代哲学史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康德,也是一个长期评 不上职称的倒霉蛋,直到四十七岁才当上哥尼斯堡大学的正式教授。在此之前,尽管他在学 界早已声誉卓著,无奈只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教授空缺总也轮不上他。
这两位哲学家并非超脱得对这种遭遇毫不介意的。康德屡屡向当局递交申请,力陈自己的学 术专长、经济拮据状况、最后是那一把年纪,以表白他的迫切心情。当哥廷根大学否决胡塞 尔的教授任命时,这位正埋头于寻求哲学的严格科学性的哲学家一度深感屈辱,这种心境和 他在学术上的困惑掺和在一起,竟至于使他怀疑起自己做哲学家的能力了。
一个小小的疑问:且不说像斯宾诺莎这样靠磨镜片谋生的贫穷哲人,他的命运是太特殊了,只说在大学这样的学术圣地,为什么学术职称和真实的学术成就之间也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偏 差?假设我是康德或胡塞尔的同时代人,某日与其中一位邂逅,问道:“您写了这么重要的 著作,怎么连一个教授也当不上?”他会如何回答?我想他也许会说:“正因为这些著作太重 要了,我必须全力以赴,所以没有多余精力去争取当教授了。”胡塞尔的确这样说了,在一 封信中,他分析自己之所以一直是个编外讲师的原因说,这是因为他出于紧迫的必然性自己 选择自己的课题,走自己的道路,而不屑费神于主题以外的事情,讨好有影响的人物。也许 ,在任何时代,从事精神创造的人都面临着这个选择:是追求精神创造本身的成功,还是追 求社会功利方面的成功?前者的判官是良知和历史,后者的判官是时尚和权力。在某些幸运 的场合,两者会出现一定程度的一致,时尚和权力会向已获得显著成就的精神创造者颁发证 书。但是,在多数场合,两者往往偏离甚至背道而驰,因为它们毕竟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需要花费不同的功夫。即使真实的业绩受到足够的重视,决定升迁的还有观点异同、人缘、 自我推销的干劲和技巧等其他因素,而总是有人不愿意在这些方面浪费宝贵的生命的。
以我们后人的眼光看,对于康德、胡塞尔来说,职称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丝毫无损于 他们在哲学史上的伟人地位。就像在莫里哀死后,法兰西学院在提到这位终生未获院士称号 的大文豪时怀着自责的心情所说的:“他的荣誉中什么都不缺少,是我们的荣誉中有欠缺。“然而,康德、胡塞尔似乎有点看不开,那默想着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的智慧头脑,有时不免为虚名的角逐而烦躁,那探寻着真理的本源的敏锐眼光,有时不免因身份的卑微而 暗淡。我不禁想对他们说:如此旷世大哲,何必、何苦、何至于在乎许多平庸之辈也可轻易 得到的教授称号?转念一想,伟人活着时也是普通人,不该求全责备。德国的哲学家多是地 道的书斋学者,康德、胡塞尔并不例外。既然在大学里教书,学术职称几乎是他们惟一的世 俗利益,有所牵挂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目睹周围远比自己逊色的人一个个捷足先登,他们心 中有委屈,更属难免。相比之下,法国人潇洒多了。萨特的职称只是中学教师,他拒做大学 教授,拒领诺贝尔奖金,视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富贵如粪土。不过,他的舞台不是在学院,而是在社会,直接面向大众。与他在大众中的辉煌声誉相比,职称当然不算什么东西。人毕 竟难以完全免俗,这是无可厚非的吧。
可是,小事终究是小事,包括职称,包括在学术界、在社会上、在历史上的名声地位。什么 是大事呢?依我之见,惟一的大事是把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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