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勘探存在方面,哲学和诗的确各有自己的尴尬。哲学的手段是概念和逻辑,但逻辑的绳索 不能套住活的存在。诗的手段是感觉和意象,但意象的碎片难以映显完整的存在。很久以来 ,哲学和诗试图通过联姻走出困境,结果好像并不理想,我们读到了许多美文和玄诗,也就 是说,许多化装为哲学的诗和化装为诗的哲学。我不认为小说是惟一的乃至最后的出路,然 而,设计出一些基本情境或情境之组合,用它们来包容、连接、贯通哲学的体悟和诗的感觉 ,也许是值得一试的途径。
昆德拉把他小说里的人物称作“实验性的自我”,其实质是对存在的某个方面的疑问。例如 ,在《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中,托马斯大夫是对存在之轻的疑问,特丽莎是对灵与肉的疑 问。事实上,它们都是作者自己的疑问,推而广之,也是每一个自我对于存在所可能具有的 一些根本性困惑,昆德拉为之设计了相应的人物和情境,而小说的展开便是对这些疑问的深 入追究。
关于“存在之轻”的译法和含义,批评界至今众说纷纭。其实,只要考虑到昆德拉使用的“ 存在”一词的海德格尔来源,许多无谓的争论即可避免。“存在之轻”就是人生缺乏实质,人生的实质太轻飘,所以使人不能承受。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自己有一个说明:“ 如果上帝已经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谁是主人呢?地球没有任何主人,在空无中前进。这就 是存在的不可承受之轻。”可见其涵义与“上帝死了”命题一脉相承,即指人生根本价值的 失落。对于托马斯来说,人生实质的空无尤其表现在人生受偶然性支配,使得一切真正的选 择成为不可能,而他所爱上的特丽莎便是绝对偶然性的化身。另一方面,特丽莎之受灵与肉 问题的困扰,又是和托马斯既爱她又同众多女人发生性关系这一情形分不开的。两个主人公 各自代表对存在的一个基本困惑,同时又构成诱发对方困惑的一个基本情境。在这样一种颇 为巧妙的结构中,昆德拉把人物的性格和存在的思考同步推向了深入。
我终归相信,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用多种方式的,不必是小说;用小说探究存在之谜还是 可以有多种写法的,不必如昆德拉。但是,我同时也相信昆德拉的话:“没有发现过去始终 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说,而且一切精神创作,惟有对人生基本境 况作出了新的揭示,才称得上伟大。
三
昆德拉之所以要重提小说的使命问题,是因为他看到了现代人的深刻的精神危机,这个危机 可以用海德格尔的一句名言来概括,就是“存在的被遗忘”。
存在是如何被遗忘的?昆德拉说:“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的旋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 世界’在旋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在坠入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