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哲学给人带来的不只是快乐,更有痛苦。这是智慧与生俱来的痛苦,从一开始就纠缠 着哲学,永远不会平息。
想一想普罗米修斯窃火的传说或者亚当偷食智慧果的故事吧,几乎在一切民族的神话中,智 慧都是神的特权,人获得智慧都是要受惩罚的。在神话时代,神替人解释一切,安排一切。神话衰落,哲学兴起,人要自己来解释和安排一切了,他几乎在踌躇满志的同时就发现了自 己力不从心。面对动物或动物般生活着的芸芸众生,觉醒的智慧感觉到一种神性的快乐。面 对宇宙大全,它却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不得不承受由神性不足造成的痛苦。人失去了神,自己却并不能成为一个神,或者,用爱默生的话说,只是一个破败中的神。
所谓智慧的痛苦,主要不是指智慧面对无知所感觉到的孤独或所遭受到的迫害。在此种情形 下,智慧毋宁说更多地感到一种属于快乐性质的充实和骄傲。智慧的痛苦来自内在于它自身 的矛盾。希腊哲人一再强调,智慧不是知识,不是博学。再博学的人,他所拥有的也只是对 于有限和暂时事物的知识。智慧却是要把握无限和永恒,由于人本身的局限,这个目标永远 不可能真正达到。
大多数早期哲学家对于人认识世界的能力都持不信任态度。例如,恩培多克勒说,人“当然 无法越过人的感觉和精神”,而哲学所追问的那个“全体是很难看见、听见或者用精神掌握 的”。德谟克利特说:“实际上我们丝毫不知道什么,因为真理隐藏在深渊中。”请注意,这两位哲学家历来被说成是坚定的唯物论者和可知论者。
说到对人自己的认识,情形就更糟。有人问泰勒斯,世上什么事最难,他答:“认识你自己 。”苏格拉底把哲学的使命限定为“认识你自己”,而他认识的结果却是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于是得出结论:“人的智慧微乎其微,没有价值”,而认识到自己的智慧没有价值,也就 是人的最高智慧之所在了。
当苏格拉底承认自己“一无所知”时,他所承认无知的并非政治、文学、技术等专门领域,而恰恰是他的本行--哲学,即对世界和人生的底蕴的认识。其实,在这方面,人皆无知。但是,一般人无知而不自知其无知。对于他们,当然就不存在所谓智慧的痛苦。一个人要在 哲学方面自知其无知,前提是他已经有了寻求世界和人生之根底的热望。而他之所以有这寻 根究底的热望,必定对于人生之缺乏根底已经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仔细分析起来,他又必定 是在意识到人生缺陷的同时即已意识到此缺陷乃是不可克服的根本性质的缺陷,否则他就不 至于如此不安了。所以,智慧从觉醒之日起就包含着绝望。
以爱智慧为其本义的哲学,结果却是否定智慧的价值,这真是哲学的莫大悲哀。然而,这个 结果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哲学所追问的那个一和全,绝对,终极,永恒,原是神的同义语 ,只可从信仰中得到,不可凭人的思维能力求得。除了神学,形而上学如何可能?走在寻求 本体之路上的哲学家,到头来不是陷入怀疑主义,就是倒向神秘主义。在精神史上,苏格拉 底似乎只是荷马与基督之间的一个过渡人物。神话的直观式信仰崩溃以后,迟早要建立宗教 的理智式信仰,以求给人类生存提供一个整体的背景。智慧曾经在襁褓中沉睡而不知痛苦,觉醒之后又不得不靠催眠来麻痹痛苦,重新沉入漫漫长夜。到了近代,基督教信仰崩溃,智 慧再度觉醒并发出痛苦的呼叫,可是人类还能造出什么新式的信仰呢?
不过,尽管人的智慧有其局限,爱智慧并不因此就属于徒劳。其实,智慧正是人超越自身局 限的努力,惟凭此努力,局限才显现了出来。一个人的灵魂不安于有生有灭的肉身生活的限 制,寻求超越的途径,不管他的寻求有无结果,寻求本身已经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个距 离。这个距离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获。智慧的果实似乎是否定性的:理论上--“我知道 我一无所知”;实践上--“我需要我一无所需”。然而,达到了这个境界,在谦虚和淡泊 的哲人胸怀中,智慧的痛苦和快乐业已消融为一种和谐的宁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