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秘密尽在时间,在时间的魔法和骗术,也在时间的真相和实质。时间把种 种妙趣赐给人生:回忆,幻想,希望,遗忘……人生是过于依赖时间了,但时间本身又是不 折不扣的虚无,是绝对的重复,是人心的一个虚构。哲学中没有比这更难解开的鬼结了。
我的一切都存在时间那里,花掉了不少,还剩下一些,可都是支取的同时就花掉,手上什么 也没有。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我的记忆是一座复杂的迷宫。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的 生活昨天才开始,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我知道,这种矛盾的感觉会延续到生命的终结。
记忆是我们体悟时间的惟一手段,可是谁能够从记忆中找出时间的刻度呢?
假如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他能否根据头脑里积累的印象来判断这个年龄呢?几乎不可 能。有的人活了很久,印象少得可怜。有的人还年轻,印象却很丰富了。如此看来,寿数实 在是无稽的。我比你年轻十岁,假定我们将在同日死,即我比你短十年寿。但此时此刻,我 心灵中的体验和大脑中的印象比你丰富得多,你那多活了的十年对于你又有什么意义呢?它 们甚至连记忆也不是,因为抽象的绝对时间是无法感受因而也无法记忆的,我们只能记住事 件和印象。于是,只剩下了一个“多活十年”或“早生十年”的空洞的观念。
难怪柏格森要谈“绵延的自我”,难怪克尔凯郭尔要谈“存在的瞬间”。
每当经过我居住过的房屋或就读过的学校,我总忍不住想走进去,看看从前的那个我是否还 在那里。从那时到现在,我到过许多地方,有过许多遭遇,可是这一切会不会是幻觉呢?也 许,我仍然是那个我,只不过走了一会儿神?也许,根本没有时间,只有许多个我同时存在 ,说不定会在哪里突然相遇?
总有一天,我要对时间的魔幻作用作出哲学的解说,如不能,就作出文学的描述。
我想起一连串往事。我知道它们是我的往事,现在的我与那时的我是同一个我。但我知道这 一点,并非靠直接的记忆,而是靠对记忆的记忆,记忆的无限次乘方。记忆不断重复,成了 信念,可是离真实事件愈来愈远,愈来愈间接了。自我的统一性包含着这种间接性的骗局。
当我们回忆往事的时候,心灵中总是会出现自己的形象,我们看见自己在某个情境中做某件 事。可是,我们真实的眼睛是看不见自己的形象的。那看见自己的形象的眼睛早已不是我们 自己的真实的眼睛,而是代表着愿望和舆论的虚构的见证。
记忆是一种加工。一件往事经过不断回忆,也就是经过不断加工,早已面目全非了。
少年人前面的光阴和老年人背后的光阴长度大致相等。但是,少年人往往觉得前面有无限的 光阴,老年人却觉得背后的光阴十分有限。
年轻人没有什么可回忆,于是就展望。老年人没有什么可展望,于是就回忆。
逝去的事件往往在回忆中获得了一种当时并不具备的意义,这是时间的魔力之一。
年龄就像面孔一样,自己是看不到的,必须照镜子,照见了的也只是一种外在的东西。
我不接受年龄就像有时不接受我的面孔一样。
历史是民族的记忆。民族和人一样,只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事情。
无数岁月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中了。可是,我们竟把我们可怜的手电灯光照及的那一小截区域 称作历史。
人生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独特的重复。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是我们的全部所有。谁都不愿意时间飞速流逝,一下子就到达生命的终 点。可是大家似乎又都在“消磨”时间,也就是说,想办法把时间打发掉。如此宝贵的时间 似乎又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东西,因而人们要用种种娱乐、闲谈、杂务隔开自己与时间,使自 己不至于直接面对这空无所有而又确实在流逝着的时间。
我时刻听见时间的流逝声。这使我与自己的任何眼前经历保持了一段距离,即使在情绪最亢 奋时,也对自己的痛苦和欢乐持一种半嘲讽、半悲悯的态度。我既沉溺,又超脱。我常常大 悲大欢,但在欢乐时会忽生悲凉,在痛苦时又有所慰藉。我的灵魂不是居于肉体之中,而是 凌驾肉体之上,俯视这肉体的遭际。我降生得不完全,有一半留在天堂,于是这另一半也就 不能在尘世安居,常常落入地狱。
人生活在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向两个方向瞻望永恒,得到的却永远只是瞬息。
希腊人有瞬时,中世纪人有永恒。现代人既没有瞬时,也没有永恒,他生活在两者的交接点 上--生活在时间中。
瞬时和永恒都是非时间、超时间的。时间存在于两者的关系之中。
思得永恒和不思永恒的人都是幸福的。不幸的是那些思而不得的人。
但是,一个寻找终极价值而终于没有找到的人,他真的一无所获吗?至少,他获得了超越一 切相对价值的眼光和心境,不会再陷入琐屑的烦恼和平庸的忧患之中。不问终极价值的价值 哲学只是庸人哲学。
“超越”一词用得愈来愈滥了。其实,按其本义,“超越”是指摆脱人类的根本局限性,达 于永恒和绝对。可见,只有在宗教和艺术的幻想中,才可认真谈“超越”。在现实中,只能 谈“超脱”,即彻悟人类的根本局限性,对暂时和相对的人生遭际保持心理距离。
一切复活都在回忆中,一切超越都在想像中。风中的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