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才也许早熟,也许晚熟。问题不在年龄,而在于他有一些他自己的话要说出来,或早或迟,非说出来不可。
博学家一辈子说别人说过的话,天才则能说出自己的话,哪怕一辈子只说出一句,却是前无 古人、后无来者的,是非他说不出来的。这是两者的界限。
天才区别于常人的不是智力,不是勤奋,而是一种使命感。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使命感究 竟是什么,但是却始终存在,并且常常出其不意地叮咛他,折磨他。这是一种责任心,不是 对他人,对人类,而是对自己的生命的责任心。
多数人属于家庭,国家,社会。天才属于有与无,最小与最大,自我与永恒。
对天才来说,才能是沉重的包袱,必须把它卸下来,也就是说,把它充分释放出来。“天才 就是勤奋”,但天才的勤奋不是勉为其难的机械的劳作,而是能量的不可遏止的释放。
天才是最接近自然本来面目的个性。既然自然本身是丰富多彩、充满矛盾的,那么,天才怎 么可能永远自相一致呢?哲学史上最有创造力的天才,如柏拉图、康德,恰恰是最自相矛盾 的。二律背反是天才的命运。
天才往往不是那些最聪明的人。如同大自然本身一样,天才必有他的笨拙之处。
一个有才华有活力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找到了归宿,他永远在尝试,在探索。天才之缺乏 自知之明,恰如庸人一样,不过其性质相反。庸人不知自己之短,天才却不知自己之长。德 拉克罗瓦在创作他的传世名画之时,还在考虑他是否做一个诗人更合适些。
我相信,天才骨子里都有一点自卑,成功的强者内心深处往往埋着一段屈辱的经历。
芸芸众生也有权利活。在这个意义上,人与人是平等的。至于说到历史,就是另一回事了。天才与芸芸众生之间隔着鸿沟。当然,天才的伟大并不需要优越的享受来报偿,伟大本身就 已经是他的报酬。
天赋高的人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贵族心理,看不起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他对群众的宽容 态度是阅历和思考的产物。
天才生活在一个观念和想像的世界里,尽管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更真实,更根本,但是它 确实是脱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因此,用世俗的眼光看,天才决不可能给人类带来任 何实际的幸福(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始终等同于福利),他们的欢乐只是疯狂,他们的苦痛也只 是自作自受。世人容忍他们的存在,如同对待异禽怪兽一样给他们拨出一小块生存空间,便 已经是礼遇有加了。天才自己不应当期望有更好的待遇,否则就等于期望自己不是天才。
庸才比天才耐久。庸才是精神作坊里的工匠,只要体力许可,总能不断地制作。创造的天才 一旦枯竭,就彻底完了。他没有一点慰藉,在自己眼里成了废物。他也的确是一个废物了。
创造靠智慧,处世靠常识。有常识而无智慧,谓之平庸。有智慧而无常识,谓之笨拙。庸人 从不涉足智慧的领域,所以不自知其平庸。天才却不免被抛入常识的领域,所以每暴露其笨 拙。既然两者只可能在庸人的领土上相遇,那么,庸人得意,天才潦倒,当然就不足怪了。
天才三境界:入世随俗,避世隐居,救世献身。
我总在想,天才在同时代人中必是孤独的,往往受到冷落和误解,而在后来的时代中,大多 数人事实上也是不理解他们的。那么,他们身后的名声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
也许,伟大心智的超时代沟通是一个原因,这种沟通形成了高级文化的历史继承渠道。
但问题仍然存在:即使后来的天才理解先前的天才,可是这后来的天才在自己的时代仍然是 孤独的,他对先前天才的评价却何以得到人们的公认呢?
也许总有少数幸运的天才,正是通过他们,世人在接受他们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所赏识的其 余不幸的天才。
天才是如何被承认的?几种假说--
其一,级差承认:二等才智承认一等才智,三等承认二等,以此类推,至于普通人,使天才 终于在民众中树立起了声誉。当然,仅仅是声誉,其代价便是误解的递增。
其二,连锁承认:在众多天才中,某一天才因为种种偶然性的凑合而被承认,于是人们也承 认他所欣赏的一系列天才,这些天才中每人所欣赏的天才,就像滚雪球一样。
其三,然而,最准确的说法也许是,天才是通过被误解而得到承认的。世人承认其显而易见 的智力,同时又以平庸的心智度天才的思想。归根到底,只有天才才能完全理解天才,庸人 只是起哄罢了。
天才因其被误解而成其伟大。这话可有三解:第一,越是独特的天才,与常人越缺少共同之 处,因而越是不被理解和易遭误解。所以,误解的程度适见出独特和伟大的程度。第二,天 才之被承认为伟大,必是在遭到普遍的误解之后,人们接受了用自己的误解改造过的这天才 形象,于是承认其伟大--即承认其合自己的口味。第三,天才的丰富性和神秘性为世世代 代的误解留下了广阔的余地,愈是伟大的天才愈是一个谜,愈能激起人们猜测他、从而误解 他的兴趣。伟大与可误解度成正比。
也许,天才最好的命运是留下了著作,在人类的世代延续中,他的思想不时地在个别人心灵 上引起震颤和共鸣。这就是他的不朽和复活。较坏的是著作失传,思想湮灭。最坏的是他的 著作成为经典,他的名字成为偶像,他的思想成为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