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了,只觉得扫兴,刚才的激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书往往是我们年轻时读的某一本书,它的力量多半不缘于它自身,而缘于 它介入我们生活的那个时机。那是一个最容易受影响的年龄,我们好歹要崇拜一个什么人,如果没有,就崇拜一本什么书。后来重读这本书,我们很可能会对它失望,并且诧异当初它 何以使自己如此心醉神迷。但我们不必惭愧,事实上那是我们的精神初恋,而初恋对象不过 是把我们引入精神世界的一个诱因罢了。当然,同时它也是一个征兆,我们早期着迷的书的 性质大致显示了我们的精神类型,预示了我们后来精神生活的走向。
年长以后,书对我们很难再有这般震撼效果了。无论多么出色的书,我们和它都保持着一个 距离。或者是我们的理性已经足够成熟,或者是我们的情感已经足够迟钝,总之我们已经过 了精神初恋的年龄。
读书如交友,但至少有一个例外,便是读那种传授交友术的书。交友术兴,真朋友亡。
金圣叹列举他最喜爱的书,到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止。他生得太早,没有读到《红楼梦》 。我忽然想:我们都生得太早,不能读到我们身后许多世纪中必然会出现的一部又一部杰作 了。接着又想:我们读到了《红楼梦》,可是有几人能像金圣叹之于《西厢记》那样品读? 那么,生得晚何用,生得早何憾?不论生得早晚,一个人的精神胃口总是有限的,所能获得 的精神食物也总是足够的。
好读书和好色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不求甚解。
如果说写作犹如分娩,那么,读自己刚刚出版的作品就恰似看到自己刚刚诞生的孩子一样,会有一种异常的惊喜之感。尽管它的一字一句都出于自己之手,我们仍然觉得像是第一次见 面。
的确是第一次。一堆尚未出版的手稿始终是未完成的,它仍然可能被修改甚至被放弃。直到 它出版了,以一本书的形式几乎同时呈现在作者和读者面前,它才第一次获得了独立的生命 。读自己的手稿是写的继续;只有当手稿变成可供许多人读的书之后,作者才能作为一名读 者真正开始读自己的作品。此后他当然还可以再作修订,但是,由于他和读者记住了第一副 面孔,修订便像是做矫形手术,与作品问世前那个自然的孕育过程不可同日而语了。
学者是一种以读书为职业的人,为了保住这个职业,他们偶尔也写书。
作家是一种以写书为职业的人,为了保住这个职业,他们偶尔也读书。
只有聪明人才能写出好格言,但只读格言的人却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