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新出卵的小鱼,赶着水面飘零的花瓣去接吻的时候,已经是暮春的天气了。从学校中下课回来,温煦煦的阳光正斜照在半窗上,屋子里生出一种愁人的暖静。我刚一脚跨进房门,小猫雪儿便迎上来围着我打转,小尾巴直挺着像条旗杆,侧着头磨擦着我的脚背,嘴里咕噜咕噜的在念咒。我就知道,不是因为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的用人虐待了它,它来向我诉冤;就是它自己闯了什么祸,来向我求饶。我把书包掷在沙发上,背身坐在书桌前的转椅子上,慢慢的看我屋子的东西有没有变动。雪儿也乘时跳上椅子,把头抵在我怀里揉擦。我看一回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变动,便用手拍着雪儿说,“大概是老张欺负了你,等我骂他。”雪儿像心里很坦然似的把身子一卷,就躺在我怀里,用前蹄抱了头去睡觉。
我想起出门的时候有封信没写,就转过椅子来对了桌子去找信纸。看!我的一个小花瓶插着一单枝的白丁香可怜人的躺在桌子上,花瓶子的水成一条小河直流到一张图画上,我刚托人借到的一张工笔画的圆明园的全图!我急忙起身去把那张图轻轻的从桌子上揭起,又慢慢的把它展开,见几处的色彩已经被水污漫了。我只急得跺脚,心里叹恨道,“可怜的圆明园,你的本身既受了英人的火烧,现在仅存的一张图样,又受了我的水灾!”说着我的眼四下里找雪儿,这小东西,它却早已从我身上跳下,钻到书架子后面去了。
看着这张可怜的图样,又引起我乘时再去圆明园一走的念头,失了机会,恐怕以后连一砖一瓦的踪影,都无处可寻了!果然,我走到圆明园门前的时候,几乎使我不能认识了!大门前的红壁,去冬还屹然立在白雪里,于今不过几月的光景,已经都拆光了。门前方亩的石院,挺立着十几株古干的老柏,秃枝突兀的;于今方石都已掀去,老柏都已锯断,只剩下几丛秃根了!以前仅存的宫门与两翼的耳廊,时常有些讨饭的花子在那儿曝日捉虱的地方,现在数十个泥水匠正在那里不留情的拆毁它,屋顶已经拆去,墙也拆到一半了。咳!这仅只残剩下来的宫墙与园墙,几乎是惟一的记号来表示这一段古迹的,于今都被内务部卖掉拆掉。不久这一片古宫将整个的消灭在荒山野陌之中,更无人能寻出它的旧迹了。
我从砖瓦堆里迈过了旧日宫门的地址,进到里面。这一片残砖碎瓦古宫的旧迹沉睡在无边的微红夕阳里,还记得它们当年繁华的旧梦不?零落的牛羊游荡不定的在宫殿旧址上摆着头安闲的吃草,哪里知道此地当年的尊严!一群乡下小女孩子们,挽着竹篮子,无知无识的说笑着在颓断的宫墙下面挖菜,问她们可知道这是当年宫女们游戏的故址?几个乞儿在假山底下挖个洞,四围搜集些干柴断草,生起火来,在青烟缭绕中烧他们偷来的鸡吃,还管它这是当年皇帝的故居?一片片绿黄的麦田,在熏暖的阳光中慢慢的抽出它们的穗子,哪知道它们代替了当年的柳堤花坞?池塘的芦苇摇摆着油绿的长叶在晚风里刷刷私语,给一对对的野鸭作了美丽的窝巢,哪里梦想到它们占据了当日的清池曲沼,赶走了当年的绿荷红菱?即使照遍古今的明月,慢舒她的银足在深夜中重行偷入这一片故宫旧址的时候,也哪里能想及它当年所照的碧瓦朱栏,画舫人面呢?总之,一切一切,都只能在碎砖废瓦,荒丘断水间摸索它们的旧梦罢了!
我一面这样的痴想着,一面腿不由己的向北走。走过一段石垫的断桥,又转个山坡,那一排四座的意大利宫又立在我的面前了。在我的推想中,这四座英人烧不掉的白玉宫殿,纵使圆明园都变成野田荒丘,它们也将与白玉的命运同其永久的。谁知道中国的事,都是人类想不到的呢!几十个泥水匠正在那儿努力拆毁它。石柱一条条拉倒在地上,雕花的石梁,都从柱头拉下,预备搬运了走。有多少雕刻很精的白玉柱梁,都打成断块,很无辜的横卧在荒草里,向游人泣诉它们的命运!假使你能哭的话,还有使你哭都哭不出的事。看!几个穿灰色衣服的人类——大概又是北京报纸每逢抢案发生所称为穿灰色衣帽,冒充军人者,在那里用很大的铁锤,很勇武的去打碎几块石色最白雕花最细的柱头,又榨成最小的块子用骡车拉走(据说是可以研成细粉作为潺米之用的)。那些纯洁的白玉,正如洁白美人的僵体,只这样无主的无抵抗的被他们奸污劫载而去了!我不相信我所看见的是真的,我愿意我在做梦!我愿意我的眼生了毛病,所见的是幻影!我不愿意看见人类中有这种不幸的事情!然而我又明明看见这种事情!我恨他们,我愿意那灰衣的人类,走了捶榨了他们自己的手;我愿意那拉歪的石梁掉在泥水匠的头上。然而,我又错了,这岂是他们的不是!
我的心纵使像石头一样的坚硬,也许石头一样被他们榨的粉碎了。我只得转过身来望回头走,想把所见的一切都忘掉它,可是这个印象太悲惨了,太深刻了,使你不由不回想。
我想,这种公产,尤其是有历史性的,是我们国家的公产,是我们民族的公产,并不是内务部的私产,更不是几个无耻官僚的私产。他们凭哪种权力把我们民族的公产当作他们的私产卖掉?他们这几年卖掉先农坛的围墙与外坛的树木及地皮,又进而拆卖北京的皇城的砖瓦与附近的地皮,这不但破坏北京的庄严与道路的宏敞,且使多少贫民依皇城建屋而居的,壁破屋塌,无家可归,他们卖了钱去发薪水,可怜的小百姓就不该有房子住!他们卖的得意,于今又卖到圆明园了!听说还想卖天坛的古柏呢!不久他们要把我们更宝贵的公产都卖掉作为薪水了!我不解这宝贵的公产所养活的他们,到底是作什么用?
像圆明园这类的古迹,全部自然是无法保存了;不过如意大利宫这一部分,虽经残毁,而形体犹存,我们应该又应该,把它好好的保存起来。不但这种罗马式的建筑,在中国绝无仅有,在艺术方面很有保存的必要;就是这圆明园本身的历史与它被焚的始末,在清史与中国外交史方面,也都有很大的意义;我们有绝对保存的义务。还有一件,这也许是几个人的癖性,就是:游览一座完整的古迹,不过引起些艺术的常识;而游览一座残毁的古迹,则满目荒凉,既引起一种悲凄.c的情怀;同时回想到它当日的荣华,更引起一种景物变迁的感想。假使北京的三殿,故宫,北海,中央公园都有历史上应当保存的资格,那么圆明园的古迹,有那样更浓厚的历史意味,为什么我们还不知道保存呢?
我心里这样漫散的想着,我的腿也漫散的向家里走来。及到进门的时候,已经上灯多时了。老张问我吃过饭,我只说不吃了。很沉重的一身坐在张矮椅子上,看看雪儿再也不见面了。半晌,我听到喵的一声,抬头四下里望望,见雪儿在书架腿下伸出头来望着我。我知道这又是来试验我,我不理它。它很畏缩的顺着墙根走到沙发极远的角上躺下了。我望见它那可怜的样子,叹息说,“雪儿,雪儿,到底你还有点良心,比他们好多了!”它望我一回,见我不去招惹它,它像负气一般的一翻身背过脸去睡了。此时房子里无限的寂静,窗子外无限的黑暗,偶尔远村里几声犬吠,报告夜已深了。雪儿睡醒一觉,翻过身来看见我还坐在那里,它一伸腰打了个呵欠,嘴里咕噜咕噜的像似在说:
“你这个人近来的脾气越发坏了,我就是碰倒了你的花瓶子,也值得这样的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