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幢不小的楼房,只楼下就有不少房间。楼房四周空旷无人,而飞来峰离它不过一箭之地。寺里僧人很少,住的地方离这里也很远。天黑了,我一度量形势,忽然恐怖起来。这样大的一个灵隐寺,周围是百里湖山,寺内是密林荒野,不用说别的,就是进来一条狼,我也受不了。我得先把门窗关好,而门窗又是那么多。关好了门窗,我躺在临时搭好的简易木板床上,头顶有一盏光亮微弱的灯,翻看新买的一本杭州旅行指南。
我想,什么事说是说,做是做。有时说起来很有兴味的事,实际一做,就会适得其反。比如说,我最怕嘈杂,喜欢安静,现在置身山林,且系名刹,全无干扰,万籁无声,就觉得舒服了吗?没有,没有。青年时,我也想过出世,当和尚。现在想,即使有人封我为这里的住持,我也坚决不干。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伴侣。
一夜也没有睡好,第二天清晨起来,在溪流中洗了洗脸,提上从文联带来的热水瓶,到门口饭店去吃饭。吃完饭,又到茶馆打一瓶开水提回来。
据说,西湖是全国风景之首,而灵隐又是西湖名胜之冠。
真是名不虚传。自然风景,且不去说,单是寺内的庙宇建筑,宏美丰丽,我在北方,是没有见过的。殿内的楹联牌匾,佳作尤多。
在这里住了三天,西湖的有名处所,也都去过了,在小市自己买了一只象牙烟嘴,在岳坟给孩子们买了两对竹节制的小水桶。我就离开了杭州,又取道上海,回到天津。
此行,往返不到半月,对我的身体非常不利,不久就大病了。
跋
余之晚年,蛰居都市,厌见扰攘,畏闻恶声,足不出户,自喻为画地为牢。然当青壮之年,亦曾于燕南塞北,太行两侧,有所涉足。亦时见山河壮观,阡陌佳丽。然身在队列,或遇战斗,或值风雨,或感饥寒,无心观赏,无暇记述。但印象甚深至老不忘。
古人云,欲学子长之文,先学子长之游,此理固有在焉。
然柳柳州《永州八记》,所记并非罕遇之奇景异观也,所作文字乃为罕见独特之作品耳。范仲淹作《岳阳楼记》,本人实未至洞庭湖,想当然之,以抒发抱负。苏东坡《前赤壁赋》,所见并非周郎破曹之地,后人不以为失实。所述思绪,实通于古今上下也。
以此观之,游记之作,固不在其游,而在其思。有所思,文章能为山河增色,无所思,山河不能救助文字。作者之修养抱负,于山河于文字,皆为第一义,既重且要。余之作,不堪言此矣。
1983年8月17日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