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栋同志:
收到你九月五日信,非常感谢。
关于住房,哪里谈得上卢梭的“退隐庐”,连想也没敢想过。我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而安静二字,现在是越来越难说了。有时也想到山林,但人除了安静,还需要穿衣吃饭。比起衣食,安静就只能退居次要的地位了,所以我一直还住在这个人海里。
从这个城市中心到郊区田野,坐汽车也要走一个小时。一九四九年进城时,我是走进来的。现在如果有什么事情,我是绝对走不出这个城市了。一想到这里,就如同在梦中,掉进无边无际的海洋一样,有种恐怖感,窒闷感,无可奈何感。
我的老家还有几间旧房。新近村里来信说,接连下了几场大雨,老屋就要倒塌了,侄子们打算分用那些木料。如果是这样,我的老家就是片瓦无存,回去也无立锥之地了。
市里对我的住房,也不是不关心。他们几次劝我搬到单元房,但我没有去。单元房上下干扰得厉害,我现在住的是平房,虽然老旧,四周嘈杂,上下还是可以放心的。当然还有雨漏之灾,狐鼠之患。
总之,我恐怕就要在这个地方寿终正寝了。
关于你要在十月份来看望我,如果你方便,我是很欢迎的。不过,我一个人生活,又有病,恐怕不能很好招待你。我不善交际谈话,会使抱有热诚之心的青年人失望。
你要带给我几十斤小米,这确实太多了。我一个人,每天熬一次粥,能用多少米?另外,这里离老家不远,亲戚们每年都给我捎小米来。我没有冰箱,小米好生虫,一到夏天,我就得端出端进,忙于晾晒。因此,如果你要带,十斤就算不少了。
抗战八年,我吃的山地小米不少,至今对山区农民的养育恩情,还没有丝毫报答,我想起来也是很难过的。我感谢你那当医生的爱人的拳拳之心。
希望你多读书,细读书,多跑路,写好文章,不断开创自己的新路。祝好!
孙犁
1985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