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春天,我到了河间。《冀中导报》给我登了像一张麻将牌那么大的一条“消息”,这则消息,使我几乎得福,旋而得祸。
区党委听说来了一个作家(那时还很少这样称呼),就想叫我去担任“重要职务”。这在别人看来,显达的通途,已经展现在我的面前。可是一问熟悉我的人,都说:“他干不了。”
因此就没有做了官,一直潦倒至于今日。至于那祸,因为这则有人认为是“骇人听闻”的消息,它的副作用也相当大,第二年土地改革,就给我引来了本可避免或从轻的批判。虚名能招实祸,这是我第一次的体验。
没有担任“重要职务”,区党委还是很关心我,叫我主编了《平原杂志》,确实是“主编”,因为并没有一个同事。编辑部就设在冀中导报社的捎门洞里,靠西墙放一扇门板,是我的床铺兼坐位,床前放了一张小破桌。
不久,传说新从北京来了一位女学生,很洋气。又不久,传说区党委觉得我一个人办刊物太烦劳,要把这位女学生分配到这里来。这并非讹传,一天上午,女学生姗姗而来,坐在了我的门板上,这就是柳溪同志。
我和她作了简短的谈话。送走她以后,我想:从在山里时,我就是一个人编刊物,已经成了习惯。添一个人,反倒多一个人的麻烦。又是个女的,诸多不方便。我随即这样回复了上级。
我那些年,并不像现在深居简出,蛰伏一处。时常出去云游,芒鞋破钵,云踪无定,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回来编刊物、写稿子的时间,也不过是半月。
有一年的初冬,我正在饶阳、博野之间的田野里云游,忽见一个农村少妇,两手把一个肥胖的婴儿托在胸前,在荒野小道上,大踏步迎面而来,走在跟前,我才认出是柳溪。她已经结婚生子,并且完全农民化了。
我同她站在大道上,寒暄几句,又各奔东西。
那一天的明丽的阳光,带有霜雪的田野,沉睡的婴儿和风吹日晒的母亲,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不记得柳溪在老区的写作情况,进城以后,她很快就成为有名的作家了。
在老区,也没有“女作家”这个称号,就是荷枪的女战士,也并不享受什么特殊的荣誉和待遇。在大都会,则是另一回事。女作家一旦成名,便有很多身外之物包围她。柳溪好像并没有这种经历,未享捧场之乐,已遭坠渊之苦,她的命运可以说是很坎坷了。
去年我才知道她是纪昀的后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柳溪幼时,恐怕她的家庭,已经没落了。然而,正像荣华是没落之基一样,没落是奋起之基,柳溪幼年的学习,以及后来的写作,都是很刻苦的。我相信遗传学,她的文字,她的为人,据我看来,都有她远祖的遗风。她为人开朗,好言笑。文思敏捷,其才足以副之;刻划深到,其学足以成之。时有嘲讽,发人深省;亦富娓娓,听者不倦。她的作品,在她给《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投稿时,我已经拜读不少,常常为她那种女同志不易有的豪放,击节叫好。
柳溪同志经历了漫长的艰难之途,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现在重登文坛,才力不衰,新作甚富,她的文学事业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在衰老之年,忆些青春旧事,作为她的小说集的发端吧!
1980年11月5日下午3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