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不会是这个。当时情况,也不像“文化大革命”以后这样,可能就是要藏书,钻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鲁迅说过,古书这个东西能把你陷进去。因为它那里浩如烟海,今天买了这个,明天又想买那个,买了很多没用的书。因为有用的书,人家早买去了,目录上剩下的没人要。我在那上边选择,也买不到什么珍贵的版本,花的钱也很不少。所以,关于历史的,关于哲学的,甚至于关于农业的,关于书法的,都有很多。也没有很好地看,弄了好多年这个。
“文化大革命”就停止了。我也出不去了,现在古旧书店里也没有货了,也没有好书了,有一点都非常贵,一般的线装书,现在一本就是好几块钱,都是影印的,拿线一穿,就是好几块钱,买不起,也不想买了。除非我写什么文章,我才找出书来,不然,我也很少看了。
郭志刚:藏书家往往是这样。买了书,他就在那预备着,用的时候方便。您的读书记,我看精力占了很多,也是非常有价值的。这可能是跟人生的经验、阅历有关系。您的看法往往是非常新颖的,跟现实联系也很紧。您这些年写的,我没有都读,您前些年写的,我倒是都读了,“文集”里的我都读了。
孙犁:在日常生活方面,我好像也多少写过。我这个人,现在显得很琐碎,很固执,有点吝啬。我的确是什么东西都不愿意糟踏。这回搬家,孩子们说,破破烂烂的,就不要搬到新房间里了。结果,整个又过来了,破衣服、破鞋、破袜子,全部带过来了,到这边也没有扔,又收起来了。我有很多稿纸,有一回,我还叫晓明拿回去好多,我说,我用不了那么多稿纸。我老是裁废纸条子,写东西、写信都是用那个。看见白纸就弄下来,放在写字台上边了。
郭志刚:这不是吝啬。
孙犁:我跟家里人说,我是个穷学生出身,我过的那生活,从学生,到当个小职员,到当个小学教员,我那收入,是微不足道的,我还要买书,还要给家里一部分。我从小养成这个生活习惯。在战争期间,困难就更多了。我说,这很难改。我看见别人糟踏东西呀,心里就很别扭。直到现在,我铺的一个褥子,是我母亲铺过的,小孩们不要,给我扔过来了。
我也不说这是一种好的品德,我觉得就是琐碎、固执,不开拓,啊?
郭志刚:您自己这样说。
孙犁:人家都那么说,孙犁这个人很难处,谁跟他在一块儿,也待不长,造成这么一个印象,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时,有些传言。我觉得,有别扭之处,也不完全是那样子。譬[pì]如,晓明,他要是不经常往我这儿跑呢,他对我也不了解,可能听见人们传说,就认为我是那么一个人。实际接触多了,也不完全是那样子。我倒是孤僻,这一点,我自己承认。现在,我的确是不愿意多接触人,朋友们来了,我也比较冷淡,就是不那么热情。我们也算熟了,你也会有这种感觉,不愿意接触人,不愿意追逐。康濯[zhuó]的爱人来了,她叫王勉思,她要在我这儿吃饭,我说,勉思,咱们买两毛钱的肉,吃饺子吧。那是前几年的事,现在两毛钱根本不卖给你,勉思回去说,老孙叫我吃两毛钱的肉饺子。康濯也是,我们算是最熟了,有一回,他跟我老伴说:“今天好了,留我吃饭了。”我很少留人吃饭。
郭志刚:可以理解。这些跟您的文章、为人,倒是满一致的,无可厚非。人有各种各样。假如换一种方式呢,可能我们读到的就不是现在的孙犁的文章了。
孙犁:天津有个叫克明的,有一回,我留他吃碗面条儿。
他说,相交这么些年,孙犁同志就请我吃过一顿面条儿。生活上,我现在的确是很少想,也没有什么欲望,可能是老了,不想再弄点什么名堂,或留些什么身后的名。年轻的时候,人家写一篇评论文章,里边有些不适宜的话,我心里还不大高兴。现在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我都不会责怪你。可能是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就是这么一种状态。
张同志在这儿待了那么几年,走了以后,我的确也写了有关她的故事,但是我对于她,并没有恶意。我觉得,她走那也是应该的,我并不责怪她,你看了我写的那个《幻觉》,是吧?在当时,人家有人家的想法。我还有一篇文章没有发表,在人民日报放着,题目叫《续弦》,回头你看一看,那篇小说可能还有点意思。我对她没有恶感,想起来,也是各有好处,各有缺点吧。有些人认为,孙犁很重感情,这样大的打击,好像受不了。也不是那么回事,这都是人生可能遇到的事情,我也不把它看得那么重。一生吧,我们不能比拟什么伟大的人物,就是我这个平凡的人,也遇到过洪水,差点把我冲到河里去,遭到灭顶之灾。几次炸弹没有炸死,枪子儿在身边跑的那就更多,“文化大革命”,几次想自杀都没有死成。这也不是什么悲剧。作为一个人,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走过来,他要遇见激流,遇见漩涡,遇见礁石。总而言之是走过来了,这就算命大。所以,一切事情,我都看得很淡,对于儿女们呢,我也不看得那么重,就像司马迁对朋友说的。总而言之,我目前的状态,在别人看来,是孤独寂寞,我自己还没有什么太寂寞的感觉。我只要写起文章来,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说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写文章。你不叫我干别的可以,写文章好像对我很有用处。但我和我的文章,毕竟是像一片经过严霜的秋叶,它正在空中盘旋。人们或许仍在欣赏它的什么,飘落大地,化为泥土,才是它的归宿。
郭志刚:这是您的修养。孙犁同志,您跟那些老朋友,现在还来往吗?来往还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