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时我把它放弃了,没有编到集子里去。只是因为有人说这篇文章有些伤感。还有一篇关于婚姻问题的报告,最近别人给我复制出来。当时发表那个报告以后,有个读者写了一篇批评,我也跟着写了一篇检讨。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问题。
我存在着很多缺点,除去一般文人的缺点,我还有个人的缺点。有时候名利二字,在我的头脑里,也不是那么干净的。“利”好像差一点;“名”就不一定能抹掉。好为人师,也是一患。
我觉得写文章,应该谨慎。前些日子我给从维熙写了一篇序言,其中有那么一段:“在那个时期,我也要被迫去和那些流氓、青皮、无赖、不逞之徒、两面人、卖友求荣者、汉奸、国民党分子打交道,并且成为这等人的革命对象了。”写完之后,我觉得这段不妥当,就把它剪了下来。我们的道路总算走得很长了吧,是坎坷不平的,也是饱经风雨的,终于走到现在。古人说七十可以从心所欲。现在我们国家的政治很清明,文路广开。但是写文章就是到了七十,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写,仍然是兢兢业业的事业。前不久,有人还在威胁,要来二次、三次“文化革命”。我没有担心,我觉得那样的革命,发动不起来了。林彪、“四人帮”在这一场所谓革命中,基于他们的个人私心,几乎把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毁掉,全国人民都看得很清楚。
我有幸见到我们国家现在这样好的形势,这样好的前途。
有些人见不到了,比如远千里、侯金镜。“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有人传说我看破了红尘,并且传到北京去。有一次文艺界的领导同志到天津来,问我:你看破红尘了吗?我说,没有。我红尘观念很重,尘心很重。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西天去,我觉得那里也不见得是乐土。你看小说,唐僧奔那儿去的时候,多么苦恼,他手下那两个干部,人事关系多么紧张。北京团城,有座玉佛,很美丽,我曾为她写过三首诗。但我并不羡慕她那种处境,虽然那地方,还算幽静。我没有看破红尘,我还要写东西。
历史证明:文坛上的尺寸之地,文学史上两三行记载,都不是容易争来的。
凡是写文章的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传世。能否传世,现在姑且不谈。如果我们能够,在七十年代,把自己六十年代写的东西,再看一看,或是隔上几年,就把自己过去写的东西,拿出来再看。看看是否有愧于天理良心,是否有愧于时间岁月,是否有愧于亲友乡里,能不能向山河发誓,山河能不能报以肯定赞许的回应。
自己的作品,究竟如何,这是不好和别人争论的。有些读者,也不一定是认真读书,或是对你所写当时当地的环境,有所了解。过去,对《秋千》意见最大,说是我划错了那个女孩子的家庭成分,同情地主。这种批评,在强调阶级斗争的时候,是很厉害的,很有些“诛心”的味道。出版社两次建议我抽掉,我没有答应。我认为既是有人正在批评,你抽掉了它,不是就没有放矢之“的”了吗?前二年,出版社又再版这本书,不再提这篇文章,却建议把《钟》、《一别十年同口镇》、《懒马的故事》三篇抽去。理由是《钟》的男主人公有些自私,《一别十年同口镇》没有写出土改的轰轰烈烈、贫农翻身的场面,《懒马的故事》写了一个落后人物,和全书的风格不协调。我想,经过“文化革命”,这本书有幸得以再版,编辑部的意思,恐怕是要它面貌一新吧。我同意了,只是在后记中写道,是遵照编辑部的建议。
现在所以没有人再提《秋千》,是因为我并没有给她划错成分,同情那个女孩子,也没有站错立场。至于《钟》的男主人公,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自私,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能要求他怎样做呢?《一别十年同口镇》写的是一九四七年春季的情况。老区的土改经过三个阶段,即土改、平分、复查。我写的是第一次土改,那时的政策是很缓和的。在我写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要进行平分,所以我也发了一些议论。这些情况,哪里是现在的同志们所能知道的呢。它当年所以受到《冀中导报》的批判,也是因为它产生在两次政策变动之间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