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像我写过的那群徘徊于楼峰厦谷间的鸽子: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细一想,噢,它们生生相继已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消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克服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聚,凭什么说那不是鸽婚的一次次转世呢?
不过,尼采接下来说:“在你人生中的任何痛苦和高兴和叹息,和不可言表的细小或重大的一切事情将不得不重新光临你,而且都是以同样的先后顺序和序列”(斯坦哈特《尼采》P114)——对次我看不必太较真儿,因为任何不断细分的序列也都是无限的。彻底一模一样的再现不大可能,也不重要。“永恒回归”指的是生命的主旋律,精神的大曲线。“天不变,道亦不变”。比如文学、戏剧,何以会有不朽之作?就因为,那是出于人的根本处境,或生命中不可消灭的疑难。就像那群鸽子,根本的路途、困境与期盼是不变的根本的喜悦、哀伤和思索也不变。怎么会是这样呢?就因为它们的由来与去向,以及人的残缺与阻障,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一样的。人都不可能成神。人皆为有限之在,都是以其有限的地位,来面对着无限的。所以,只要勤劳勇敢地向那迷茫之域进发,人间智慧难免也要在某一处汇合。惟懒惰者看破红尘。懒惰者与懒惰者,于懒惰中爆发一致的宣称: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可就算是这样吧,断路的危险也并没有解除呀?如果生命——不论是鸽子,是人,还是恐龙——毁灭了,还谈什么“生生相继”和“永恒回归”?
但请注意“权力意志和永恒再现一起形成绝对肯定”这句话。“绝对肯定”是指什么?是指“有”或“在”的绝对性。就连“无”,也是“有”的一种状态,或观察。因为“权力意志”是创生的。这个在创生之际就已然包含了对自身观察的世界,是不会突然丢失其一部分的。减掉其一部分——比如说观察,是不可能还剩下一个全世界的。就好比拆除了摄像头,还会剩下一个摄像机吗?所以不必杞人忧天,不必担心“有”忽然可以“无”,或者“绝对的无”居然又是“有”的。
凭什么说“权力意志”是创生的?当然,这绝不是说整个宇宙乃是观察的产物,而是说,只有一个限于观察——用尼采的话说就是限于“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的世界,是我们能够谈论的。即我们从始至终所知、所言与所思的那个“有”或“在”,都是它,都只能是它;就连对观察不及之域的猜想,也是源于人的“内部透视”,也一样逃不出“人性投射”的知与觉。正如大物理学家玻尔所说:“物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而只能告诉我们,关于这个世界我们可以怎样说。”也就是老子所说的“知不知”吧。
知亦知所为,不知亦知所为,故你只能拥有一个“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的世界。此外一切免谈。此外万古空荒,甭谈存在,也甭谈创生;一谈,知就在了观察就在了,所以“权力意志”是创生的。
不过,“知不知”并不顺理成章地导致虚无与悲观。尽管“内部透视”注定了“测不准原理”的正确,人也还是要以肯定的态度来对待生命。虚无和悲观所以是站不住脚的,因为,问虚无与:既如此,您为啥还要活下去?料其难有所答,进而就会发现,原来心底一直都是有着某种憧憬和希望的。
你只能拥有一个“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的世界——可是,这样的话,上帝将被置于何位?这岂非等于还是说,世界是人——“权力意志”——所创造的吗?很可能,“超人”的问题就出在这儿。人,一种有限之在,一种有限的观察或意志,你确实应该不断地超越自己,但别忘了,你所面对的是“无限”他老人家!“权力意志”给出了“有”,同时,“权力意志”之所不及——知不知——给出了“无”。然而,这个“无”却并不因为你的不及就放过你,它将无视你的“权力意志”而肆无忌惮地影响你——而这恰是“无也是有的一种状态”之证明。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超人”无论怎样超越也不可能成为神。所以,人又要随时警醒:无论怎样超越自我,你终于不过是个神通有限的孙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