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姐是我一个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终不记得,不认识她。然而从母亲口里,我深深的爱上了她。
“已经三岁了,或者快四岁了。父亲带你到他的兵舰上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换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一支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到船上只要父亲抱着,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时,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脱下靴子,发现了小木鹿,父亲和他的许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么不会说?”
母亲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来,她的质问,和我的羞愧,都是一点理由没有的。十几年前的事,提起当面前事说,真是无谓。然而那时我们中间弥漫了痴和爱!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缘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的呆了一呆,你就过来呼唤我,摇撼我,说:‘妈妈,你的眼睛怎么不动了?’我有时喜欢你来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母亲凝神,多是忧愁的时候,我要搅乱她的思路,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是个隐谜!
“然而你自己却也喜凝神;天天吃着饭,呆呆的望着壁上的字画,桌上的钟和花瓶,一碗饭数米粒似的,吃了好几点钟。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开。”
这件事我记得,而且很清楚,因为独坐沉思的脾气至今不改。
当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脸上堆着笑,眼里满了泪,听完了用她的衣袖来印我的眼角,静静的伏在她的膝上。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我,最后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这是如何可惊喜的事,从母亲口中,逐渐的发现了,完成了我自己!她从最初已知道我,认识我,喜爱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她已爱了我了。我从三岁上,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小朋友!当你寻见了世界上有一个人,认识你,知道你,爱你,都千百倍的胜过你自己的时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泪,不死心塌地的爱她,而且死心塌地的容她爱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