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
看故事,回忆录多了,我发现,各种作家所提到的各类父亲,大多数都是用“严肃”、“严厉”、“不苟言笑”、“沉默”……来形容的。
父亲是男士的一种“职称”。在攀到这个高度之前,他曾经是备受呵护、童言无忌的幼儿;快乐逍遥,才气纵横的少年;雄姿英发、敢言敢为的无畏青年。做上了父亲,这么多的人就那么严肃、沉默起来了,岂不奇怪!
说起来,做父母的也有咎由自取的一方面。
孩子享受父母亲的恩情实在是一套历时数以十年计的大餐。其第一道开胃小点心通常在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铺开了。虽说是各家丰俭随意,但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也蛮够瞧的;翻辞书或是请方家给孩子取名字;根据科学或是根据祖传经验,通过母亲之口给孩子增添营养;无师自通,或是请教心理学家进行胎教;实惠一点的早早为孩子开个户口存钱;性急一点先买回一堆小床、玩具、衣衫;好奇一点的透过超声波X光窥探弄瓦还是弄璋;高瞻远瞩的来个长过计划——指腹为婚;相信人定胜天的干脆择吉日剖腹生产,要什么八字就是什么八字!
孩子出生后,虽然必有许多欢喜,许多忙碌,许多惊讶,许多开销,但做父亲的人显然也不会为这些而变得沉默。
事情必然发生在孩子渐渐长大、懂事以后。
用“代沟”来形容两代人之间的隔阂非常准确。不过,形容得准确有什么用?
许多中国人都以为“代沟”是西方的发现,或甚至是西方的“特产”,其实不然。
描述中国西周时侯周武王吊民伐罪、征讨纣王之战的《封神榜》中,就有一个血淋淋描述“代沟”,并提出了最透彻解决办法的哪吒的故事。故事之所以血腥可怕,就是因为其解决方法太透彻了。
哪吒本是当时一个小军区司令、陈塘关总兵李靖的第三个儿子。由于他生具禀赋不凡,小小年纪去河中戏水,就打死了天潢贵胄、龙王之子敖丙,还将其剥皮抽筋。这桩泼天的祸水把他的父母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四海龙王奏准玉皇大帝,发来天兵天将捉拿李靖夫妇时,哪吒毅然出头,做了他父母最需要他做、但又绝对说不出口的事:他当场自杀以谢罪,表明事件与父母无关。为报父母养育之恩,”“他更拆肉还母,拆骨还父……只留下一个幼年无依的灵魂飘飘荡荡,终于在神仙太乙真人相助之下,将其魂魄附于莲花莲叶而复生。此后哪吒助姜子牙伐纣,屡立战功。他的形象始终是一个发绾双髻[jì]、胸围红兜肚的白胖小子。
幼时读过哪吒的故事后,心中即留下一个极哀痛悲壮的印象。哪吒之父李靖虽然后来册封托塔天王,但在中国神话体系之中始终是个三流的陪视角色。我对他厌恶至极:儿子闯了祸无力保护。儿子主动拆骨肉,还父母,以示划清界限,李靖也看不出有何表现。拿了幼子的骨、肉,做什么去了?
哪吒故事的前半段每天都在世界上搬演,不过,实际上出头善后,必要时剔骨肉谢罪的却都是父母,肇事的现代哪吒们还不明所以,还不知足,这就是代沟。
孩子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两代之间本有天性联系。从孩子未出世即开始的那份关爱一直在膨胀发展,到孩子渐知人事,做父亲的心不知有多少敏感。
父亲依传统是一家之主,什么事情都得揽在肩上。别人说家的孩子如何如何,这家就是父亲的家,做父亲的想不理也难。
做儿女的若是不肖,“四海龙王”、“天兵天将”若是吵上门来,做父亲的真恨不能像哪吒一样,可以剔出自己的骨肉来谢罪,过了这关再说,责备太迟,埋怨无用,做父亲的是家中大将,心中都清清楚楚,只是说不得,还是沉默一途。
幸而大多数的下一代都是强于上一代的。孩子在成长,做父亲的先是观察,后是比较,慢慢就是交锋了。孩子成长进步,明理的父亲必不屑居功,或明白无可居功。不过,心中始终复杂得很:诧异、欣慰、感叹、嫉妒、焦急、骄傲……随着孩子的表现而盘旋浮沉。许多话要说也无从说起。
孩子再大一些,家中的空间已不够他们回旋,家中的空气已不够他们呼吸。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说出来:他们已不再欣赏家中放惯的音乐,不再为父亲的幽默而发笑。
这个敏感的阶段中,常常又会在父亲和孩子们之间出现母亲的因素。
母爱和父爱不同。如果用盖在孩子身上的被子来形容父亲的庇护,那么,母亲的爱就是被子和孩子身体之间的那层空气,温暖,看不见,但你可以感到它的无处不在。
母爱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耐心,而且常常是耐心到了无畏的地步。
待孩子稍大,曾经是贤淑害羞的年轻母亲会像脱了一层壳的蚕似的起很大变化,变得多言起来。
太太对孩子理直气壮的无畏多言,对先生是一个难题。
做母亲的说话常常是对的,但不能次次都对。待孩子大起来,对的次数总是不如孩子幼时那么多。做父母的又往往执著于这一点:就算讲得不全对,但我是一片爱心呀!
得了小胜利的孩子往往会大庆祝,以后就更独立,更反叛,更兴致勃勃。
遇到这样的情况,做父亲的怎么办?他不忍责备有无畏爱心的太太,也不欲对意气风发的孩子多所指责——今天的轻轻一推,谁敢说孩子会向外滑多远?
还是沉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