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马克西姆高尔基与列夫托尔斯泰在一条路上散步。托尔斯泰迈着仿佛是年轻人的轻快的步子，一边走着一边谈着。他向高尔基回忆起自己在莫斯科苏哈列夫塔附近见到的一件事情：

在一条冷清的小街上，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在那里躺着，她已经昏睡得不省人事了。这时候，从一个人家的院子里流出来一道污水，正好从她的后脖颈和脊背下面流过。那个女人躺在这样又冷又脏的污水里，口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来，她渐渐地苏醒过来了，挪动着身子，在那又湿又脏的泥地上挣扎着。可是她终于还是没有爬起来。坐在路旁绿石头上的一个金色头发的灰眼睛的小女孩，泪珠沿着小脸儿唰唰地流下来。她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哭泣着说：“妈妈，妈妈，妈……你快站起来！”可是妈妈还是一动不动。小女孩带着疲倦而又绝望的神情拉了拉她的胳膊，只见那个醉女人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响声。她抬起了头，但是很快又倒下去了，后脑袋陷在污泥里面……

托尔斯泰讲到这里的时候说：

“我本来想去帮助她站起来，可是我不能够。”

“为什么不能够呢？”高尔基问。

“因为她太讨厌了，她是那样的黏湿滑腻；人若是挨到她，恐怕过了一个月还不能够把手洗得干净。”托尔斯泰回答。他说着向四外望了望，接着对高尔基说：“是的，是的，叫人害怕！您见过很多喝醉酒的女人吧？很多，啊！我的上帝！你不要描写这个，这是不应当写出来的！”

“为什么呢？”高尔基问。

托尔斯泰望着高尔基的眼睛，带着思索的神情慢慢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这样觉得……不好意思写丑恶的事情。然而，为什么不写呢？什么都写，什么事情都应当写……”说着，他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用手帕拭了拭脸上的泪水。可是当他把手帕从脸上拿下来的时候，眼泪又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他对高尔基说：“我哭了，我是一个老年人了，我每逢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我的心就紧了。”

高尔基一声不响地在听着。不一会儿，他用胳臂轻轻地推了高尔基一下说：“您也会是这样，将来您活到老年的时候，一切都会照旧不变，那个时候您也会哭，而且比我哭得更多，像乡下女人所说的，眼泪‘流得像小河一样’。……然而什么都应当写，全写出来，否则那个金色头发的小孩会怨恨我们、责备我们的。‘这不是真的，这不全是真的’，她会这样说。她严格地要求真实。”

说完，他要求高尔基给他讲起故事来。

“什么都应当写，全写出来”，这是托尔斯泰的现实主义思想。他要求艺术家要面对现实，真实地全面地反映现实。因为不真实，人民是会来责备的，而人民是严格地要求真实的。真实不是自然主义的，所以托尔斯泰又反对描写那些世界上不堪入目的龌龊的事情。他曾不止一次地同高尔基谈到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距离。他说：“我们全是很厉害的发明家！我也是一样的。我们写作的时候，会突然对一个人物起怜悯心，于是就给他添上一点好的性格，为了使他不致显得比别人坏”

这就是说，艺术的真实是高于生活的真实的。艺术家可以根据自己的美学理想对生活进行集中概括的典型化的描写，他可以使生活中美好的东西更美好，丑恶的东西更丑恶。人民是严格要求艺术的真实的；但人民要求的艺术真实，并不是照相式的真实，而是经过作家加工改造过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