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儿子的话表示同意:“至少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打得半死,头上浇柏油,地板撬光,还被从家里赶出来,躺在西湖边,看天上闪电,挨大雨淋。”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声雷呜,雨点就打下来了。小布朗却轻盈地跳了起来.说:“妈妈,我不会让你挨雨淋的。”他一把将母亲扶起,然后纵身一跃,跳人岸边一艘有顶棚的小舟,一拉手,又把母亲扶上了船。
小布朗的原意,只是临时跳到小船上躲躲雨,不料那小舟的缆绳未在岸上系紧,人一上去,吃到了分量,就一下子离开了湖边。又加上下大雨,岸边的人都跑光了,小舟自由荡漾在湖面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管他们。
一开始寄草还有些心慌,但儿子却叫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就让这只船一直荡下去,一直荡到金沙港,然后我们就上岸去龙井,我们到盼姐姐那里去。那里有剪刀,我来给你修头发。“
“你可真能想,然后呢?”
“然后就然后再说吧。”小布朗回答,“如果我很快结婚了,你就可以和我一起搬到翁家山来住,我们可以一起采茶,那是很快乐的事情。”
“有那么好的事?斗鸡眼会放过我广"
“他起码还得在床上趴半个月呢。”
寄草躺在小舟的靠椅上,咬牙切齿地说:“好狠毒的斗鸡眼啊,当年还是我把他收下来的呢!”
小布朗这一次的回答却是有一点开心了:“妈妈,这里还有一壶热开水,还有两只茶杯。嗅,这里什么都有,还有一包橄榄,还有半包山植片,还有什么——哈哈,这里还有半个面包。“
估计这些东西都是白天顾客留下的。小布朗不由分说地把这些东西都塞到母亲眼前,自己却走到船头,头顶着暴雨狂风。寄草欠起身来,着见儿子背对着她又开双腿的背影,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作一团,竖了起来。从仰视的角度看去,他显得十分高大。此时惊雷闪电,狂风大作,他们的一叶小舟,正在湖面上颠簸,湖面在闪电下大出了无数倍,西湖刹那间成了汪洋大海,一个没有彼岸的地方。恐惧和疼痛让她赶快缩回身体。大雨哗哗地下着,闪电不时照亮保极塔的塔尖和白堤口的断桥。寄草斜靠在椅子上就着茶,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半块面包,看着儿子兴奋地钻回船舱,说:“妈,我在西湖上撒了一泡尿。”寄草说:“西湖可不是撒尿的地方。”布朗说:“我知道,可我就是想在西湖上撒尿。”寄草看着黑暗中的儿子的轮廓,叹了一口气,就躺了下去,一会儿就睡着了。
杭氏家族的义子杭方越,以同样智慧和不同的方式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他跳上了从拱定桥到南星桥的一路电车。在电车的最后一排位置上找到了最角落的位置。他浑浑噩噩地半睡半醒,从杭州城的北端到西端,跳上跳下,打了好几个来回。直到一位售票员走过来严肃地问他:“"为人民服务",你坐了几趟车?”才把他吓醒,掏出一把车票说:“我买票了。”
售票员根本不理他的回答,严厉而又固执地提高了声音:“我说"为人民服务",你耳朵呢?”方越我找我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倒还是旁边一个老人热心,推着他说:“还不快说"造反有理"!”方越这才明白,连忙一声高喊:“造反有理!”他那傻乎乎不接令子的样子,把一车的人都弄笑了,那老人方说:“乡下人吧,思想觉悟没那么高。”售票员也笑了,说:“你怎么又说半句话,我问你坐了几趟车了,你记不起来了吗?”
杭方越连忙摆出一副可怜相,用一口浙南普通话说:“我是从龙泉来的,下着大雨,一时认不到路,只好在电车里避雨,我自己也不晓得坐了几趟车了。”
售票员说:“真是寿头,你看看,老早大晴了。”她总算正常地说出了能让方越听得懂的杭州俚语。方越抬头一看,又要到拱高桥了,连忙说:“我这就下车,我这就下车。”售票员也说:“看你老实,不追究你了。”那老者也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嘛。”说着就和方越一起跳下车,又接着轻声说:“你这个家伙今天算是运气的了,这几天车厢里日日都有牛鬼蛇神抓出来呢。”方越一听,冷汗出来,缩头缩脑,再不敢说一句话,道一声谢谢就朝老者反方向走去了。
看一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拱袁桥一带,杭一棉和杭丝联的工人们上中班的已经下班,上夜班的,也已经上班了。周围是那样的黑暗,在黑暗上方的一盏路灯,更衬出世界的荒凉;而路灯下的那只垃圾箱,那只垃圾箱旁的一条正在觅食的狗,更加衬出夜行人的凄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行人啊,在他的身上,还能看出一个美术学院的风流才子的一点一滴的影子吗?他现在唯一还能思考的是缩到哪里去睡一觉,茫茫人世,哪里还有他方越的栖身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