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遭遇被另一种遭遇阻隔,小撮着迟迟等不到的杭家人,是被得茶耽误了。
那年梅雨季节中的某个早晨,得茶第一次看到白夜。在此之前,他只听说过她的名字——她让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的版画插图:黑白分明的俄罗斯姑娘侧面头像,激情飞扬的大裙子和有着美丽花边的女帽。因为吴坤对他几乎无话不说,他开始了解到有关这个姑娘的种种。这使他多少有些好奇,杨真先生在他眼里是一个正正经经的革命的知识分子,尽管他当下在人们眼里是很不革命的。但是传说中的那个姑娘完全和杨真先生对不上号,也许她像她的母亲吧,听说她那姓自的母亲是天津买办家的大小姐,当年和杨真先生差不多时候上的延安。经过这几十年的交叉组合,他们这一家的关系也已经搞得错综复杂,谜上加谜。杭得茶对这种家族间的不正常关系倒是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抗家就是最典型的一例,所以他对吴坤和杨真之间的低调处理并无异议。倒是吴坤常常要寻找机会解释,说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和杨真接触,乃是她的本意,是她不愿意他们接触。这倒反而使杭得茶不好理解起来:倘要避嫌,她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来到亲生父亲的身边呢?
昨天下午,吴坤把他从图书馆里拉出来,告诉他,白夜今晚要来了。这一次他们下决心结婚,明天一早就去登记。得茶兴奋地握着他的手,热烈祝贺,他们这一久拖不决的好事经过反复锤炼,终将修成正果。吴坤一脸灿烂,但依旧露出谨慎的担忧,他说他只认历史结果,不认历史动机。现在还只有动机,结婚证书拿到手了,史实方能确立。得茶不以为然地说:“这正是我和你在治史上的一大分歧嘛,我可是从来都把动机和结果看做史实的。”这一次吴坤笑了笑,没有和以往那样,与得茶舌剑唇枪,却说:“好吧,为了支持你的史学观,今天晚上你能否把房间全部让给我。”
尽管吴坤用开玩笑的口气把这话说了出来,得茶还是愣住了,他的脸,突然没来由地红了起来。吴坤有些误解了,连忙说:“不方便就算了,不方便就算了。”看得出来,他也被得茶的表情弄尴尬了。得茶一把拉住了吴坤的手,他用力过猛,甚至把吴坤手里的一卷杂志报纸也夺了过来,然后说:“这太好了,但是你们一定要结婚啊。”吴坤真的有点急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谁拖着?都一年了,是谁拖着。”得茶回头就走,边走边说:“明天一早我来看你们,我来做你最后的说客。”一直走回图书馆,他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杂志是去年12月的《红旗》,翻开的那一页正是戚本禹[yǔ]的文章《为革命而研究历史》;报纸则是《人民日报》,尹达发表的《把史学革命进行到底》。这两篇文章中的不少段落,吴坤都认真地画了红线呢。
二十五岁的杭得茶与女性缺乏交往,他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也还没有哪一位少女打动过他的心。得茶从小由爷爷一手带大,也许某些老气横秋的潜质妨碍了他和姑娘们交流,特殊的出身又无形隔开了他与同龄人之间情感的对应,史学专业则把他训练成了一个穿长衫的按部就班的老夫子——谁知道呢,对得茶而言,关于白夜的印象,一开始都是从她的热恋者吴坤那里来的。吴坤搬进他的单人宿舍时,带来了白夜的照片。从相片上看,她是一个风格独特的女子,刘海碧曲,微笑着,面颊上有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因为头往上侧仰,看上去她的脖子很长。她的衬衣的领子摊得很开,她的神态,像一个电影明星。她长得真是不怎么像她的父亲,除了那双略显凹陷的大眼睛,那是岭南人特有的眼睛。吴坤得意地告诉得茶,白夜绝对是他们学校的枝花,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把她娶到手。
在得茶看来,吴坤虽然从来不肯错过与女大学生们的调情,但对白夜的那片深情,也着实是让得茶感动的。有时他想,也许正是因为他与白夜之间的感情不顺,才弄得他心烦意乱,和他人过过嘴痛吧。得茶一点也没有这种爱好,他们杭家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对女性就近乎有一种特殊的敬重。他们杭家风流与风情都有的是,就是没有调情。尽管如此,杭得茶还是能够理解吴坤。
吴坤是几乎一到单位报到之后,就张罗着去湖州的。当时得茶还想,吴坤一定会带着他的明星新娘而来,他们会很快地从他的小屋里搬出,共建爱巢的。谁知三天后吴坤一个人回来了,面色苍白,拉着得茶在宿舍里喝酒。得茶第一次领略青年朋友的如此强烈的感情方式。他醉了,哭了,又笑了。杭得茶震惊地听着吴坤的倾诉,这简直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感情大战。原来白夜的青春少年都随父母在苏联度过;回国深造,读的是外文系。原来这个女孩曾经有那样光辉的前程,她是外交部点名培养的高才生,似乎等着她一毕业出任外交官呢,但却在学校里掀起了一股爱情旋风。是的,是的,像她那样的姑娘,被一群群青春年少包围,那有什么关系呢?那是她的光荣,而他们追不上她,则是他们活该倒霉。是的,我说的活该倒霉也包括我。没关系,我认了。问题是一个不配爱她的人竟敢纠缠她——一个正在图书馆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当然她是无罪的,有罪的是那个人。那个人罪上加罪,竟然用俄语和她讨论苏联文学,还一起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配吗?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敌人,连老婆都离他而去了,他配和她说话吗?配看她一眼吗?配和她一起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吗?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日复一日成为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被那个人拉人了堕落的泥坑。所有的办法似乎都用尽了,家庭、学校、朋友、同学,没有人能够拆散他们。你已经知道她的继父是谁了,那可是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你想这个继父怎么能够允许有这样的家庭关系存在呢?她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请求我拯救她的女儿,也拯救这个新建的家庭。我那时候血气上来,还和几个朋友联合揍过那右派几次,但我们后来不敢再那么做了,因为我们越打他,她就陷得越深。令我们百思不解的是,她竟然越来越迷人了,让我不可自拔,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对不起,我说把她弄到手,这个词很霸道粗鲁,也不文明,但我那时候就是那么想的。然后,我的一个机会来了。组织终于出面了,决定把这个勾引女大学生的右派分子送到劳改农场去。你知道,这真是一个一了百了的好主意。让时间和空间出场,在这场较量中担任重要的角色。时空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看来那个堕落的家伙也意识到了时空的力量,他毕竟从前还是中文系的大才子。这一次他明白他走人了绝境,他只有撒手悬崖这一条路了。他只好如此,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