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
“一分钟也不行!”
得茶盯着这固执的少女,他的隐在昏暗中的瘦削的脸,让她想起伦勃朗的画,那还是运动前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看到过的画——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碰到这样的人,她现在所经历的事情使她变成了另一个姑娘。
得茶看上去还是那么冷,他和得放多么不同,得放是火,是普罗米修斯,得茶呢,他像什么,像水吗?”你出不出去?”他再一次问。
爱光摇摇头,她吃不准他要干什么,现在她有些后悔起来,她不该悄悄地把得茶叫来,白姐姐会生我的气吧。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她看到得茶再一次伏到白夜的脸前,一边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汗津津的头发,一边开始亲吻她的脖子、她的额角、她的眼睛、她的面颊。他的忘我的神情,甚至是有点丧失理智的神情让爱光惊心动魄,他除掉了眼镜,在昏暗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变得有些陌生的面容,她还亲眼看到,他的眼泪落在白夜的缓缓转过来的苍白的酒窝里。开始闭上眼睛的谢爱光发起抖来,一边慢慢地往门口移。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他正在亲吻她的唇,他们想克制自己的哭声,但他们的低噪更像是嚎陶大哭,他们相拥相依的场景,让谢爱光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她走出门外,走到那星光灿烂的茶坡前,她一直在哭,一边叫着得放的名字,这一切超过了她能够想像的、能够承受的极阈,爱情原来是这样地痛苦啊……
满天的星光闪烁,盼儿在茶园间奔跑,她拉着九溪奶奶在茶园里奔跑,茶蓬钩拦着她们的衣服,一片刷刷刷的声音。九溪在后面照着手电筒,一边推着她们一边低声地催:“快一点儿,快一点儿,真是小脚老太婆也比你走得快啊。”
杭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主让她把这个生孩子的事情接下来。和白夜只有过一面之交,那一面就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她发现她是那种要让上帝特别操心的女人。她仿佛是一条纯洁的歧途,一个无辜的陷阶,一种命中注定的错误。盼儿和这样的女人的区别,仿佛就是此岸与彼岸的区别。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得茶所产生的那种奇特感情的理解——人们被自己与生俱来所不具备的一切所神秘地吸引,你能够说那是因为什么?没有迷途的羔羊,便没有上帝。杭盼甚至认为这一切和运动无关,没有运动,杭得茶依然会和白夜一见钟情,白夜依然会和吴坤分道扬镰。运动来了,有一些温文尔雅的人开始杀人,那并不能证明是因为运动带来了撒旦,使他们变成魔鬼。盼儿想,那是因为撒旦早就已经潜伏到人心最黑暗的深处了。
九溪奶奶也已经快七十了,冬夜无事,正在家里整理霉干菜,听说有个大肚皮快要生了,夹起个包袱儿就往外走,一对大脚,倒也走得利索。一边在茶园里奔着一边自说自话:“要死不要死啊,什么也没有怎么生诉儿啊!尿布呢?啊,红糖呢?鸡蛋?这种东西老早就要备好。山里头生孩子,多少不放心,又不是从前旧社会。人家都往城里跑,她这个产妇娘怎么反而往山里跑——”这么说着,突然在御茶树前停住了,盯着盼儿问:“抗老师,她不会是资本家地主出身吧?”
九溪在后面扛着担架,摆摆手,说:“老太婆,你是要吃巴掌了是不是,看你说什么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九溪奶奶仿佛醒了过来,叫了一声“我这个老发昏“,拔腿就跑。他们已经听到了哭声,那是爱光的哭声,仿佛这时候她已经有了预兆,灾难又要降临了。
是的,随着暮色的降临,嘉和发现灾难真正降临了。他坐在叶子床头,握着叶子的手,却看不见叶子了。这使他心里升上了从未有过的恐惧。黑夜张着血盆大口,一次次地要吞没他,但至今还没有把他吞没,但每次都仿佛又吞没他一点点,一个手指头,一只胳膊,半只肩膀,一条腿。现在,黑暗开始来吞没他的心。
每次都是这样,在他几乎彻底绝望的时候,光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救他。这是一场光明与黑暗的秘而不宣的战争,双方选了他的肉体来做战场。他一个人独处时,还有选择忍耐的余地。但这一次他真的惊慌失措,因为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冷飓飓的走廊,一只瘦弱的手,依赖地躺在他的大薄手的怀中。刚才护士收去了大瓶,护士说明天能不能住进病房还得看情况。现在嘉和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想回家,可是怎么回去呢?他得的肯定是夜盲症,但昨天晚上还能看到大致的影子,为什么现在一片模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