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茶不想听他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地扯这个危险的话题,便指指桥头一块碑,说:“小释,这块碑上写的东西倒是有点意思:一行到此水西流。一行就是那个僧人数学家吧,为什么他一到这里,水就西流呢?”
小释见那两个争论,真是一头雾水,倒是这个郁郁寡欢的抗老师有点禅意,这时候得茶不介人他们的话题,却问这么一句话,就像赵州禅师说“澳茶去“一样。他心里赞许着杭老师,但要他说有关此地古物的更深的事理,他是说不出的。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只晓得,当年有个会算算数的禅师,听到寺院里的算盘珠子自己籁籁籁地响了起来,就说,今天要来一个弟子,让我算一算他什么时候到。一算,禅师就明白了,又说:门前水西流,我的弟子就要到了。果然,不一会儿,水西流了,一行大师就到了。“
得茶站起来,借这件机缘巧合的事对二位说:“可见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桥下的水明明是向东流的,怎么突然就朝西流了呢?你怎么想也想不通,但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所有的推理和逻辑在事实面前就止步不前了。是先承认推理和逻辑,还是先承认事实呢?好了,你们再坐一会儿,我到前面看一看,立刻就回来的。你们不要动了,休息好,这里的山,够你们爬上一天的呢。“这么说着,就朝国清寺大门走去。
得放是明白人,知道大哥这就是在回答他们的问题了。但他们还是听不太明白。得茶自己也不太说得清楚。但是他刚才坐在丰干桥头望着这块碑时,心里确实动了一动,他被这条碑文的口气吸引住了:一行到此水西流!这是一种毋庸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口气。从前他听人说到佛教信仰者的勇气,有“逢祖杀祖、逢佛杀佛“一说,这种气概在这条碑文上体现出来了。其实,一行到此时,恰遇北山大雨,东山涧水猛涨,千转百回,奔流湍急,出口处一时无法倾吐,就向西山涧夺道而流,“水西流“遂为事实。在此,水西流是第一性的,是源头,是以此发生作为后来事物的印证的。如果一切逻辑推理最后得出了水没有西流,那不是水西流的错,因为水依然西流,那是逻辑和推理的错误。比如领袖与万岁的关系……杭得茶惊愕地站住了,灵魂像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荒野,因为无人走过,里面生满了荆棘,他站在它面前,心中升起了从未有过的豪气和恐惧。
小释跟在得茶身后,他是个饶舌的精力过剩的言语夸张的乖巧后生,一路指着那遥遥相望的寺院大门,热情地当着解说员:“杭老师,我看你这个人真是有慧根,你说的话也句句是机锋。别人就不问水西流,就你问到了。杭老师现在我告诉你,水向西流是一句,还有一句叫门朝东开,你看这寺院的大门是不是朝东开啊。杭老师你知道不知道门为什么朝东开啊?”
“是紫气东来吧。”得茶随便答了一句,小释一下子愣在了大门口,说:“你怎么知道?”
小释说这句话的时候,得茶也微微愣住了,他看见那上了封条的朝东开的大门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大通缉令,得放的相片赫然其上。他从来也没有想到,狂热的革命者得放,一旦扮演一个在逃犯的角色,看上去也会那么像!这像是当头一个棒喝:原来要成为一个阶级敌人,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啊!
小释趴在门缝上看寺内,一边说:“也不知道那株隋梅怎么样了。那是全中国最老最老的一株梅树,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呢。“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就把那张通缉令扯了下来。
陪着得茶他们上山的时候,小释一路上想必是为了宽得茶他们的心,说的都是山中人语,仿佛此地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还扳着手指头把天台八景数了一个遍:赤城栖霞、双涧回潮、寒岩夕照、桃源春晓、琼台夜月、清溪落雁、螺溪钓艇。登到一峭壁断崖之处,但见草木盘桓其上,瀑布飞泉间担有一石,悬空挑起,上书“石梁飞瀑“ 四字,千丈瀑布自上而跌,一路飞泻而下。众人见了惊呼起来,那小释说:“这就是八景中的石梁飞瀑一景啊,这镌在石梁上的四个字还是康有为的字呢。”